那时候,他尚未离京啊。
那时他无法从宫里带走她,便每隔一段日子,入宫去看一看她。
后来他为了收集庾氏一门罪证,蛰伏一年多时间,不入宫闱。他当时想,只是将阿素姊的女儿暂寄宫里,待庾氏倒台,他立刻便将人带在身边。谅庾灵鸿初继中宫凤位,众目窥伺下,即便为着太子将来能娶到她,即便惮着唐氏余势,即便为了贤德的好名声,也会精心供着这孩子。
一个能掀动一族世家的少年,知阴谋知阳谋,独独没料到一介妇人之心,恶毒至此。
他捺着胸中烈火,一句句地逼问,等这些人将所有事情都抖擞干净了,卫觎哑声道:
“当年闯宫,我未带她出城门,她回宫后发生了什么?”
深深泥首的佘信听头顶那道嘶哑的嗓音刮耳,竟不似正常声腔,心慌如麻,磕头磕得头破血流,“那回小娘子受了惊吓,回宫后发了一夜的烧,三日后转醒,便有许多事都忘了……”
徐寔看了大司马一眼,连忙打断:“胡说!发个烧便把什么事都忘了,看来你真不知死!来人哪,都拉出去——”
这一句恐吓还未完,一直捂耳哀叫的蒹葭急忙爬出来,“大司马,奴婢知道,奴婢说了,您放奴婢一条生路行吗?”
卫觎侧眸,缓缓眨动霜融的湿睫。
“行,你说。”
“奴婢还记得,十年前的那天晚上,太子殿下将小娘子救回、不,是带回宫,送回了显阳宫……”
蒹葭抖着声音回忆,“入夜后,娘娘说要亲自哄小娘子睡觉,遣散所有宫婢。奴婢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隐约见娘娘从榻头秘阁中取出了一个小檀盒,拾起一粒药丸,依稀是那个训犬师此前交给娘娘的。”
这件事连显阳宫的大长秋都不知晓,震惊地看向蒹葭。
徐寔紧握着拳问:“什么药?”
“这奴婢着实不知!”蒹葭将头摇似拨浪鼓,怕人不信,连发了三个毒誓,哭求道,“大司马明鉴,奴婢知道的都说了,求大司马放过奴婢吧。”
“那个训犬的在哪?”
蒹葭犹豫了一下,道:“已、已被皇后娘娘灭口焚尸……”
卫觎于是挥刀一跺两断。“你冤枉,去和阎王说。”
他丹田躁热得捺不住狐裘,一手扯落,素来稳如铁铸的冷白手指,居然在抖,没有回头道,“军师,听到了么,她失去记忆,竟是因着我……”
他想起那年那夜,那个仰着头祈求他放她回去的小女孩。
她的眼里裹着泪,掉不下来。
那个眼神,并不是在向他恳求放下她。
她在灵魂深处向他求救。
卫觎直到今日方懂,当年那个孩子并不是非李景焕不可,而是李景焕是唯一能让她不饿肚子,唯一能让她少挨些疼,唯一能给她一点安全感的依靠。
她被规训怕了,不能理解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不敢离开李景焕身边半步。
她害怕。
可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自己亦懵懂,更不懂得用言语表达出来。
所以他没看懂。
竟就放下了她。
“主公,断不可做如此想。”徐寔怕的便是这个,他体内蛊毒最忌受到浓烈的情绪牵引,一点愧心,便会被此毒激发出成千百倍的心理折磨。
徐寔深知将军重情,一旦种下此念,余生将永无宁日。
他劝言尚未出口
,忽听咄地一声,一把长刀自卫觎手中掷入横梁。
刀尾吟鸣如龙啸,男人低声道四字。
取我槊来。
卫觎马上用槊,南北将帅皆道此子真无敌。然他若神智清醒,便该记得,他此番回京并未带兵器。
徐寔几乎一瞬察觉,提声唤道:“林锐海锋宋锏丁鞭!”同时上前扳住卫觎手臂,“主公醒神!”
下一刻,他被震飞在地。
卫觎眼底森黑带红,一身煞气炸出,撞开挡路的傅则安,侧身时随手拍击在他胸口,那一掌不知收力为何物,顷刻听见骨碎声响。
他两步跃出房门,目中无一物,只有那无前的杀意竟似打算直奔显阳宫取人头颅。
四亲卫应声拦在大将军面前,慌声叫着“将军冷静”,可卫觎除自己心间狂跳,耳中无一声。人挡在前,不知是何人,他只凭本能双手同拔左右挡他之人腰间佩刀,肘后交叉一抹。
戛杂刺耳的两道刀痕立断尉卫铁甲。
林锐心凉,不止因那一刀划开了他胸前衣料,他嘬唇一声呼哨,又四人飞身而至。
可八个人依旧无法制住卫觎——不是他们不敢下死手,对于眼下突发的状况,大将军早在落葬祖将军那日,便对他们交代过,若他也有这一日,要他们全力出手,不可手软。
他们是打不过。
还是有个人急中生智喊了声:“大将军,小娘子还在东堂,莫惊扰了她!”方令大将军身形微滞片刻。
卫觎心尖一软,倏然醒过神来。
然后,他便看见八个亲卫,跪的跪,躺的躺,龇牙咧嘴倒在他身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