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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乘县,顾氏别业。
顾沅与次子顾徊秉烛对坐,二人之间横亘着一张舆图。北府兵回城的消息,是傍晚时他的门生几十里加急送来的,这会儿已是夜深,想到愤慨处,老顾公不知第几次拍案骂道:
“竖子连老夫都骗过了!我说呢,他脸皮何时变得那么厚,明知我不赞同北伐,还三番五次上门来赶着与我吵辩。原是为了激将,逼着我忍不住不得不进宫去当廷反对他,让南北都知道,大晋朝起了内讧。”
年近四十的顾徊面相儒雅,身着自家仆婢缝制的针脚粗糙的葛布袍,坐在对面摸鼻子忍笑,“大人名望深重,十六深知这一点,只消激您出面,北朝便会以为我朝臣心不齐是真的,十六铁了心要打这场仗也是真的,方会囤兵聚洛,十六才有剑行偏锋的机会啊。”
说到这里,顾二郎轻轻喟叹,“不到两个月,五十日,死伤不过三千,就兵不血刃打下了北朝半个老巢。事先说出去,谁能信?”
话说回来,若事先讲明,此事也不会成了。
顾沅眼里闪过一抹赞赏,随即,又默默看向案上的地图。
灯影在老人疏朗的眉峰上染出一点暗影,顾二郎仿佛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一同看向那地图。
“十六亲手打下的疆域,不会放任朝廷另派监察史入驻治理。那么扬州、徐州、兖州,都将在他治下,未来说不定还有意联合青州的堡主豪强。
“雄踞三州之主,一个大司马,装不下他了吧。”
顾沅垂眸轻叹:“大晋要出一位封疆裂土的异姓王了。”
父子俩心中都有未出口的一问:若有一日,连一个王位也满足不了这个悍勇无前的年轻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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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太极西殿,一座澄光摇曳的九枝鎏金灯燃烧了一夜。
才服下一剂舒肝补血汤药的李豫听闻晋军捷报,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
“十六若是朕的孩儿,该有多好……”
“李景焕还在石子冈吗?”
这第一句,在龙榻前服侍的原璁是死也不敢接口的,后一个问题他却知晓,听皇上连名带姓地称呼太子,咽了口唾沫,小心回言:
“太子尚未回城。敢问陛下,是否……派些禁卫军去迎回太子
?”
眼下局势,连他这个当奴才的都看得真:大司马在离京前尚敢打伤太子,而今得胜还朝,就是晋朝第一大功臣,想对付太子还不更加肆无忌惮。
他凯旋后不先进京述职,却直接带兵去了石子冈,为的什么?那里有谁?不都是明摆着的事。
大司马若在今夜一举除去庾氏母子,也不过是杀了一个庶人加上半个待废太子,朝野上下,又有谁敢声讨他?
可倘若皇帝发话派兵去接回太子,兴许大司马还会看在陛下的份儿上,网开一面。
李豫搭在锦被上的手指松了又紧,最终一语未发。
三个儿子中,他从前最是疼爱焕儿不假,对他寄予的期望最深也不假。然而希望有多大,一朝被背叛,失望与痛苦就会有多大。
是李氏欠卫氏的。李豫在心里默念,是朕欠阿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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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冈破庙外,除了秋野的晚风拂草声,便是火油毕剥燃烧的声音。
五千精兵齐举火把照出的光有多亮可想而知,卫觎在说完那句话后,并未马上动手,而是唤来林锐,向后道:“先送女郎回城。”
簪缨如梦初醒,立即三两步上前道:“我要在。”
卫觎眼里没了之前的温和纵容,漆森一片,冷峻侧颔如刀削的岩壁,只有极熟悉他的人,才知那是大将军冲锋或动怒时的眼神。
可他的声音却仍很轻柔:“会见血光。”
“我不怕。”簪缨目光执拗,坚持仰梗着脖颈,“他们的下场,我要亲眼看着。”
她已经依她的能力做了她所能做的,也许在小舅舅眼里,依旧不够狠不够看,算不得什么。那么她便留下来,见证他的复仇。
卫觎转身看她一眼。
见血光,是委婉的说法,她不会想知道他能使出的手段有多脏,就像这孩子总错觉他是个很好的人。殊不知,他也有阴暗狠毒的一面,或者说那才是他的底色,一旦显露,只会被人视为恶煞,避之唯恐不及。
这个极力证明自己很勇敢的女娘,还是太过柔软了。
可就是这么柔软的人,提出的每一个请求,从五岁到十五岁,他一如既往地没法子拒绝。
即便代价是让她看到自己丑恶的一面。
“真的要留下?”
簪缨用力点点头。
卫觎便令亲卫抬来一副行军胡榻,两人动作利落地锄平一块四方草地,放置好床具,四周又有兵卒高举火把照明,请女公子落座观瞧。
簪缨初时还不好意思,犹豫一下,也便坦然坐了上去。
另一旁,中箭半倒的李景焕心如死灰地望向那被火光映得玉颊红彤的女子,她的目光由始至终追随卫觎,不曾施舍他一眼,他便自嘲地笑了,面对眼前受辱一幕,没有求饶,反而冷冷直视卫觎,挺直胸膛。
卫觎出人意料没有动他,提槊走到寺门前。“我教你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里头的庾灵鸿,“听说,你很喜欢养狗?”
门边禁军不约而同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威压,腿肚莫名发软,犹豫着该不该撤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