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2/2)

徐寔仍旧不应,他心中虽也觉得拨出一千人有些夸张,但一想到昨晚大将军的萧索绝望之态,铁石心肠之人也要心疼。

他们彼此都知,大将军也只能为缨娘子做这么多,徐寔便随得他了。

谁知好说话的簪缨在这件事格外倔强,徐寔好说歹说,才将人数加到三百。

而后簪缨便让侍女加快收拾行囊,下令点齐人马,一切妥当,整装出发。

男人们在大营中备征,许多军户女眷听闻女公子要离开,自觉至渡口相送。在一片素裳缟衣中,有一个发鬏上系着红绸带的小女孩格外显眼。

那根丝绸发带是漂亮姊姊送给她的礼物,说是她送的,不会有人怪罪。

海清晏抬起小手,朝渡口的船只奋力摇晃。

她的大母同娘亲早已不在了,叔伯们战死后,从前的伯母与婶母都已改嫁,是以她身旁不像其他玩伴有大人领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人堆里,便也不知是在和谁轻喃:“这么快就走了,我还以为能待到霜柿子成熟的季节呢,我可会挑柿子了……”

再有不到一月,便入冬了,簪缨身披一件朱樱色薄呢斗篷,立于船头甲板,

江风吹动鬓发。望着渡口那些翘首的妇孺,她不禁动容,心头酸暖。

掌舵人请示簪缨是否出发,簪缨的目光在人群里寻觅了两圈,轻道:“再等等。”

等过半个多时辰,簪缨也并未等到她期待的那个人,收回视线吩咐道:“走吧。”

北固山山势嵯峨,横枕大江,于此远眺,可将扬子江流尽收眼底。若是眼力出众之人,还可看清江上那条鼓风向西的帆船。

山顶一片荒芜草莽中,一人背对着江流方向,靠坐在一方冰冷的墓碑背阴面,仰头抵着碑石,淡淡看天。

他昨日没有告诉簪缨的是,祖将军遇到宋氏的时候,已是毒入膏肓。最初,祖将军只是在苦闷之时无意踏入了这家小酒馆,觉得老板娘为人实在爽利,相处舒服,隐瞒身份,与她闲话家常。后来,随着他毒发频繁,御女难控,便无颜出现在老板娘面前。

然而有一日,祖将军莫名对宋氏思之如狂,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去了那里,等他反应过来时,手掌已按在酒肆门环上。

祖将军说,若他晚一刻清醒,他心里很清楚会酿下什么大错。

那之后不久,又出现祖将军神智不清时打伤亲兵之事,再之后,祖将军自刎而死。

“将军,”卫觎空寂地望着虚空,冷涩道,“我也遇到我的老板娘了。”

可我陪不了她。

船行向西, 近广陵柳叶渡时,一匹快马自东边急驰而来,有少年英朗之声在马上高喊:“阿姊,等等!”

连唤数声, 簪缨在舱里听见, 忙令船只靠岸停泊。她走上甲板凭舷而望, 岸边骑马之人亦下马,正是一身兵卒打扮的檀顺,挥手道:“阿姊!”

船慢慢靠近渡头,簪缨看清了檀顺的面孔, 怎也未想到追过来的会是他,意外道:“阿宝?”

她下意识向他身后的林野张望, 未见他人。

原来檀顺自簪缨出京时未同义父回吴,反随大司马而去, 心绪闷闷, 跟着簪缨到了京口, 也不见她对自己如何热络,便按原来的想法投了北府军。

卫觎知此事,没有刻意刁难檀顺,也无徇私优待,让他从马前兵卒做起,交给一名伍长带他。

檀顺虽学过些拳脚武艺在身,武夫的野路子与军技到底是不同, 一切从头来过,即使是一名步卒, 每日的训练量也极可怖。营里又不比家中, 不能随时离营, 所以这些日子便无暇出现在簪缨眼前。

此时察觉簪缨意外的神色,檀顺不可思议道:“阿姊,你是把我忘了?!”

他半个时辰前才从伍长口中得知,簪缨已离开京口。

听到时檀顺犹不相信,照理说,阿姊哪怕要走,离开前也定会与他打声招呼的,他又跟营地里其他长官打听了一圈,才得知竟是真的!檀顺怕赶不及告别,向伍长告假后特意借了大营中一匹流星快马,驰出几十里才追上。

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簪缨怔愣茫然的表情,显是将他忘在脑后了。

他简直挫败之极。

簪缨的确因为走得太急,六神尚未完全归位,忘了檀顺还在营中,被他当面揭穿,脸皮发烫,抿唇强作镇定:“阿宝……没有的事……嗯,你在营中如何,此番是留守京口,还是随军去兖州?”

檀顺扯动嘴角:“我一个小兵,资历还不够,上头令我驻守在京口,我听令便是了。”

外头都说卫觎帐下是个调教人的地方,檀顺原也是个桀骜少年,不知这个把月在京口大营中是如何摔打的,而今已然以北府兵自居,对军令心悦诚服了。

他答完,目光仍灼灼落在簪缨逸丽无方的面容上,流连不舍。

少年低声轻问:“阿姊,你不会喜欢我的,是不是?”

他虽年轻,又不是傻。

一个女子对他有意无意,有没有从无意到有意的可能,他还是感知得到的。

簪缨哑然。

檀舅舅养出的两个儿子,说话真是如出一辙地坦露直白,不给人留回转余地。

他既问了,簪缨也不想分别后再让檀顺徒留不可能的念想,便道:“阿宝你有自己的路要走,凭你人材,将来定能建功立业,舅父也会因你欣慰。只是在军中千万时时保重自己,性命为先。”

二人一人在船,一人在岸,相隔一线江水,随着风帆鼓动船只,檀顺在岸上随船前走,听闻这番叮嘱,无声笑了笑。

少年没应下,只昂头道:“将来必令阿姊刮目相看。”

他无法离营太久,话既说尽,从怀中取出一只红绳穿的三角黄纸,“准备仓促,阿姊莫嫌,此去常乐,一路顺遂。”

怕风大吹走纸符,檀顺拔下发簪以线缠之,轻轻抛至簪缨怀中,而后策马回还,在马鞍上背身挥手。

簪缨目望他的身影消失,低头看去,只见怀中是一枚手折的黄麻纸,上头有一个红笔写成的“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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