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觎坐在胡床,手里摩挲着一片旧竹简,眉鬓刀裁,鸦睫如漆,身穿的玄狐裘
衬得他一身崖岸冷峻。
他道:“过年休战是俗约。胡人无义,却别忘了他们自己的代北六镇还不消停,保持草原旧统的代北鲜卑军户,对洛阳城里养尊处优的贵幸们不满日深,这个年,让咱们埋在代北的钉子动一动,闹一闹。撑过了年,春天正是牝马孕育之季,此时再战,于我有利。”
徐寔点头称是。
说过了军机部署,他犹豫一番,还是道出:“之前从军隼上接到信,小娘子不日就要到颖东了,主公……要不要派人去接。”
卫觎漆黑的眸子默了默,嘴角冷钩:“军师不是要我忍避?”
徐寔舌尖打了个结,于此事,他亦两难,而且上一次主公匆忙令他送走小娘子,分明是主公自己的主张。
徐寔涩然道:“这……主公与小娘子的确不宜碰面,但文远以为小娘子自己定然要来的,若来了,主公可以像在京口时一样,避开住到营中——”
卫觎挑眸看他,徐寔后背微凛,话音戛然而止。
他冷眼看着主公离开小娘子后,又恢复了一月发作一次的旧状,仿佛已没有加重的迹象。
然而卫觎偶尔流露出的沉戾眼神,渊雾弥漫,如育恶蛟,又让徐寔感觉主公心里的欲正在越积越深,只是被极力压抑着。
半晌,卫觎垂下睫梢。“这里冷。”
徐寔心松一口气,心道大将军到底是好定力,这是不让小娘子来的意思了。
而后便听卫觎接着道:“备足细霜炭,禁内常用的那种,她受不住烟气。”
徐寔:“……”
“她若来,还住我的屋子,着人提前去收拾收拾。”
徐寔道:“主公……”
“还有被褥净室,都要更换一新。女子大氅也准备最厚的。”
徐寔咽下劝阻的话,无可奈何道:“主公还有什么吩咐,一气说完吧。”
卫觎薄唇轻弯,“那我得列张单子。”
提起那个女娘,他眼底的霜冷一刹消散,目光似回光返照之人,流荡出一种扣人心弦的明采温柔。
徐寔看得心惊,又觉心酸,忽然反省自己坚持隔开这两人,是不是做错了……耳听卫觎慢慢低问:
“……飞隼的信上,还有别的话吗?”
在无人处,他的自控力已薄弱到这种程度,连见一封信,都恐摁不住心弦。所以与簪缨那边飞隼互通消息之事,卫觎一向交由徐寔经手,见过信,再转述给他而已。
徐寔顿了一下,如实道:“信尾有一行不同于杜掌柜字迹的红字,是……用胭脂写的,问主公是否很忙,为何不给她亲笔写几个字?”
卫觎的喉结立马滚动一下。
单听这句话,他便能想象出,她写下这句话时是何等神态,何等语气。
是无辜里带着点天然的娇,委屈里又藏着点不设防的媚……
谁家的小促狭鬼,用哪门子胭脂。
“信呢?”
徐寔道:“主公若要,我这就去……”
“烧掉,马上。”卫觎忽又转了口风,长身而起,如一阵起火的急风卷过军师身边,掀开毡帘迈入北地的凛风里。
站在苍莽天地间的男儿,大氅猎猎,顶天立地。他宽硕的背脊绷如硬弓,却有千万只蚂蚁在上爬行勾挠。
痒入骨里,搔弄不得。
蒙城属阳平郡治下, 蒙城县令见过那位宜昌公主后,一刻不敢耽搁,将樊骁骑之死火速上报给了郡太守。
郡太守又大惊失色报往州府。
经过层层上报, 等豫州刺史刘樟听到这个消息时, 已是这日仄晚。
刘樟出身淮北刘氏, 四十年岁上下, 阔脸肥唇,生有大腹,脸上总似有层洗不净的油光, 常以白|粉敷饰。
他在府中闻听此事, 心内惊雷暗滚,打发了传信之人,坐在灯下寻思片刻,便唤仆穿履, 要去连夜拜见公主。
“夫郎何往!”
软麂靴才穿上一只, 便听寝室外传来一声娇叱。
刘樟耳根子习惯性一抖, 见一高髻华装妇人挽髾入内,忙起身相迎,满脸堆笑道:“夫人,你来了。”
来人正是刺史夫人樊氏, 她一见丈夫整装待发的模样, 便叉臂冷笑起来, “好,好,我樊家死了一条人命, 府君不说为我那苦命的侄儿做主, 眼下, 竟还要去上赶着巴结杀人凶手不成?”
“夫人也知道了……”刘樟被唾一脸,神情讪讪的。
若非樊卓身边的亲兵机警,跑出蒙城到家中报信,樊夫人此时还被蒙在鼓里,骤闻侄儿身亡,她一腔悲痛无处发泄,唯恨那杀人者,睨目问道:“夫郎打算如何处理?”
刘樟门楣才学皆平平,刺史之位全赖岳丈向王丞相举荐,是以这些年在妻子面前伏低做小也习惯了,措辞道:“为夫知你心痛,然那位是圣上亲封的公主,身份尊贵,为之奈何。”
“不然。”
樊夫人秀目中闪动阴利的光芒,“我怎么听说,那道册封旨意,是在郊野营户旁宣读的。夫郎你想,这岂不蹊跷,谁家公主受封,既无宫廷内使出面,又无全副仪仗赉赐,只凭红口白牙一张嘴便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