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眸光轻轻一漾,分明满屋子幕僚下属在谈正事,有一霎却觉耳边落雪般静。
她娇唇轻抿,藏住眼中无限柔光,摇头道:“不用。此时外头必有人等着我与他联络,不能递出这个把柄。”
她还没到与朝廷彻底撕破脸的程度,而小舅舅还要专心对付北魏,脱不开身,内部之事还是内部解决得好。
只是这里的事最迟几日也会飘出风声,小舅舅手下的探子耳目通达,万一他知道了……
她又不由自主地走了下神。
同一时候,杜掌柜在心里计算:现下城中有守兵三千,有唐氏武介三千,王叡部三百,据说可以一挡十,那便按三千算,再加上即将加盟的乞活兵,也可算万人之师了。这才略略放心。
事情安排分明了,这些人便告退去各行其事。
簪缨犹有心事,唤来白狼,呆呆抱了它一会,抚磨着它的狼牙。
仿佛磨一下是“他会来”,磨两下便是“他不会来”。
直至狼久阖不上嘴,垂涎满舌,不满地唔咽一声,簪缨方回神放开,也忘了自己数到的是单数还是双数。
她眸含水光,面浮桃李之色,低头对狼道:“原本答应过他,让你跟着我是安生养老的……如今可能要食言了。”
狼如懂人语,挺立头颅斗志昂扬。
簪缨一笑,放它去玩,又着手去做安抚城中百姓的事宜。
她却不知,她出屋后,那头活久成精的白狼好若闲庭散步般,踱至小主人内室,转圈提鼻轻嗅,跃起前身往妆台上一扒,便衔下一颗小东珠耳坠在嘴里。
而后它又悠然出室,拖尾转至一处无人墙角,仰颈长唳三声。
不一时,一只精矍的飞隼敛翼直坠在狼头上。白狼张口,黑鹰低头,衔去东珠,飞向兖州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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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平郡萧城以南有片濉溪,河流入冬则变得缓浅,岸旁枯枝寒鸦瑟瑟。
临河的一片庄落内,竖旗杂乱,拒马尖栅团团围护。
一个身穿补丁袄子的猴脸男子快步入庄,进了屋,一道宽肩豹子背的身影背着门,正跨坐在胡床上喝酒烤豆子。
男子忙上前耳语几句。
烤火的男人乐呵呵一笑,一把嗓音破嘶烂哑,如吞过焦炭:“去蒙城捣乱?这么说来,姓樊的混帐玩意儿死讯就是真了,还真有手腕这么硬的小娘们。”
他问:“出钱的是什么人?”
猴脸未等回答,又有一人进屋,抱拳道:“大帅,蒙城李掌柜方才派人来请大帅,说出五十万钱请大帅去蒙城保护个人。”
那道背影依旧未转过来,仰头喝了口洒,自说自话道:“嘿,多久没碰上这种冤家局了……让我想想,将唐家的人拿住。”
进来禀报的人神色不变,不问缘由,领命而去。
只是他推门出去时,又一个穿袄勒甲的汉子擦肩入内,“大帅,庄外有个断臂的年青男子,扈从五六,求见乞活帅,说有笔大生意要与您谈。不知是何来路。”
“断臂?”
乞活帅咂摸一口酒味,“今日是什么好日子,生意来了挡都挡不住!”
说话间他起身屹立,身高八尺,登时衬得土屋都矮了一截,挥氅转身,露出一张浓眉狼顾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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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子夜,陷在一片沉寂夜穹中的蒙城外忽现火光,马蹄震地。
一拨装甲齐备的伍队踏马围在蒙城城门外,敲锣打鼓,浑不吝地高喊:
“城中人听清了,有人买你性命,还不速速开城门迎爷爷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爷爷们饶你不死!”
城中防备的便是子夜遭袭,顷刻之间,阙楼箭洞内布满拉开弓弦的箭矢,寒夜下暗锋簇簇,对准城下。
王叡亲上城头,头戴兜鍪,抚刀厉问:“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一把嘶哑嗓音笑道:“乞活帅,新安龙莽。城中坐镇者若是姓唐的,叫你家女郎开城迎我!”
消息由传讯兵报回城内,簪缨愕然站起:“——他说他叫什么?”
前世在簪缨临死的前夕, 是新安王率二十万大军攻进建康,兵临城下,点名要她作交换。
可惜上辈子簪缨不及与此人照面, 便油尽灯枯, 含恨而亡。
她重生以来, 便一直在想此人到底是谁。
最开始她以为新安王就是小舅舅, 因为遍览南北两朝,只有小舅舅的英武神勇才配得上调动二十万控弦之士,逐鹿中原。
然而后来与他相处日深,簪缨才想到最关键的一处不对劲,前世哪怕小舅舅与长大后的她没有见过面, 可有上一辈的情份在, 他若得知自己受伤困在宫闱, 不会拖到两年后来救。再联系小舅舅身上的蛊毒,关于他上辈子的结局,簪缨总不敢深想……
她便猜测, 那新安王若非宗亲藩王,说不定是像乌龙与手一般的横空出世之辈。
洛阳有一县, 县名正是新安。
这件事横亘在簪缨的心头, 所以方才她遽然听闻,才会吃惊。
驿馆中堂灯火大亮, 通明如昼。
营地在向城阙处紧急调兵,城中百姓在睡梦被城外的动静惊起,未免人心惶惶。而李掌事得知后, 第一时间赶来向簪缨请罪, 犹在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