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堇传话说女郎请掌柜的在此等一等,杜掌柜闻言,神色微动,依言等了片刻,便见簪缨步态稳重地走来。
阿芜跟在其后,举手为女郎打着一柄竹骨素缎面遮阳小伞。
“杜伯伯。”簪缨唤他一声,接过伞,屏退侍女。
她自己玉指拈着伞柄,半举半搭地斜遮在肩头。几缕低垂的翠柳枝条落在伞面,脚下几步外是
开得清妖的菡萏,此情此景,仿佛一幅妙手偶得的美人图。
美人颊上有梨涡,清丽之外又平添了娇憨,簪缨道:“我知道伯伯这些年支撑着唐氏这样庞大产业的运转,劳苦功高,对唐氏的情感,也远非一般人能够比拟……”
杜掌柜不等簪缨说完,便忍不住笑了。
“小东家呀,同老仆说话就不必铺垫这么多了。”
他的笑意里有些苦涩,可是看着眼前年轻美丽的女子,宠惜之心还是盖过了自己的那点私心,轻喟一声:“看来东家已有决断了。”
簪缨颔首道:“不瞒杜伯伯,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唐氏的发展对国朝会有何危害。沈阶却给我敲了警钟,唐氏在天下商贾中一家独大,的确会滋生问题。”
她冷静地分析着,“我抑佛门,是因佛教泛滥太甚会影响正常的民生经济,我和观白坚持要削除世家,也是因为根深蒂固的世家特权压榨了底层人庶的生存与进取空间,那么,唐氏有无这个隐患呢?”
她眸光挚忱地望着百感交集的杜掌柜,定定说:“是有的。”
唐氏从前在商言商,尚且受到皇家的忌惮,而以后,唐氏便会成为与皇权息息相关的第一皇商。
表面看来,唐氏不会再受到任何打压,可正是这个手眼通天的倚仗,很可能让唐氏迅速膨胀,继而滋生败坏。
簪缨没有把话说绝,可杜掌柜作为经商的老手,已经明白了簪缨的言下之意。
小娘子担心的是,将来,唐氏商业会不会仗着是洛阳宫主的母家,店大欺客,行那欺行霸市之事?又或者,会不会有钻营之人,为了买官声谋仕途,搭上唐氏哪一堂的主管,做那见不得光的银钱交易?
毕竟唐氏从来不是一门一户,而是脉络遍及南北九州的庞杂系统。
从前大家兢兢业业做生意,不与军政沾边是铁律,没有与权字结合谋私的土壤。
而如今形势变了,有了财权相媾的便利环境,那么不管唐氏顶头的东家再如何规诫预防,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是最难扭转的人性。
到那时,小娘子要分出多少人手、多少精力去监管遍及天下的富贾豪商?
白蚁蛀虫,可毁千里之堤。杜防风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他还是为小娘子心疼。
“姑娘,可唐氏是你的家产啊……”
簪缨笑着转了转伞柄,眼里含着微烁的明光,“我知道,唐氏商业是我外祖一辈苦心经营数代,累积壮大而来,我生来受益于此姓氏,得到了许多关照。也有赖于唐氏中人这两年间齐心协力,才能同时撑起青州、兖州这一东一西两头吞金如麻的貔貅。”
她抬头望着碧空上浮动的白云,“伯伯,唐氏永远是我的根,但我不能不防患于未然。”
沈阶有一句话说对了,为君之道,先存百民。不可损百姓而奉自身。
她前番镇压北地世家时,王氏贾氏等家族负隅顽抗,小动作频出,只因站在自身立场,他们要保家族基业,簪缨依旧是不留情面。
如今轮到她自己,她难道反要为了一己私利,掩耳盗铃吗?
时值帝业草创,人心翘首,所谓改革——革了别人,也得革一革自己啊。
杜掌柜见小娘子说这话时还是一副轻松模样,心中反而莫名难过,红了眼眶。
簪缨俏然眨眼,奇道:“杜伯伯,你莫不是哭了罢!任姊姊腹中的孩儿还未呱呱落地,你做阿父的倒先哭鼻子,将来我可要偷偷告诉祂,好笑你一番!”
这一句连撒娇带哄人的话,顿时让杜防风破涕为笑,连连道:“我老杜何曾那样没出息,只要小娘子不拿眼泪吓唬我,无论吩咐什么,仆和从前一样绝没二话,但遵令行。”
其实他在西阁里,听到沈阶说完那句话
时,便隐有预感小娘子会采纳。
谁让他的小娘子心如水晶明镜,从来是个公心胜于私心之人。
“不过小娘子也不必如此急,大可以等与大司马商量后再定。”
簪缨目光温柔起来,软软地摇头:“我知道他对我有私心,又有与阿母的情份在,必然不会愿意,说不定还会去找沈阶的事。但我知道如何做才对家国最好,就算拖上日、月、年,结果也是一样的。
“既如此,何必呢,我做得主。”
杜掌柜叹息点头,同时又有一种骄傲的豪情横生胸臆。
——朝谏夕准,这决断爽利说一不二的作风,真像从前东家!
试问如此挥斧削灰、壮士断腕的魄力,全天下能有几人?
唐氏的巾帼,何曾让了须眉。
“伯伯放心,唐氏不会消亡的。”簪缨也向杜掌柜保证,“我不会一刀切断,这些年忠心唐氏的老管家老掌柜,我不会亏待大伙。皇商也不是不可留一脉,只是不能一家独大,垄断行业。”
“——不过三吴檀氏的家业定要保留。”
簪缨忽又想起什么,眯起瞳仁,“檀舅父这些年分家出去另起炉灶,实属不易,谁也不许亏待了三吴檀氏。”
就是南朝逼迫他们拿出来筑战舰养水军的钱,簪缨抬起小竹伞沿,看向南面天际,她迟早也会帮他们讨回来。
杜掌柜点头表示理解。
天气热,簪缨该说明的都已说明,便欲与杜掌柜分别,去见一见阔别的二兄。
杜掌柜顿了顿,觑望小娘子的脸面,还是不吐不快地嘀咕一句:“我觉得小沈不怎么地,以为自己是关龙逄在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