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是一张挨在他怀里的粉润脸颊,两个人身上盖着被子,相拥的体温暖烘烘的。
他怔了半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昨日发生何事,转眼见一地狼藉,冷汗浃背,蓦地掀开被角查看。
幸而她是和衣而睡的,衣衫只是有些乱,还完完整整地穿在身上,褥间也无什么痕迹。
只是卫觎发觉阿奴茜红色的胸口衣襟处有些洇湿的可疑水痕,陡地心沉,不敢相信地凑近细闻,便觉鼻尖下的红绸轻轻一颤,一道淡软嗓音道:“卫大司马昨个不依不饶舔了我半天,今早便忘了。”
簪缨不知何时醒了,亦或整宿没睡,睁开的眼睛清清亮亮,无一丝迷蒙之色。
卫觎僵直地抬起鼻尖,掉开视线坐起身,又忍不住上下扫量她,在确认她身上无其他伤痕后,板平着脸:“胡说,没有的事。”
随即,他又低头在她眉心吻了一下,“对不住,吓到你了。”
簪缨摇摇头,起来扭了扭被他囚在怀里一宿僵硬的脖颈,从随身的荷包里喂给他一颗清心丹。
黎明之前,最是黑暗。
可黑暗过后,也是最璀亮耀眼的朝霞。
她不怕,她信自己等得到,更信卫观白不是凡夫俗子,他一个人的命,定比十六个人更硬。
簪缨和卫觎从屋中出来后,一院子的乌眼青都松了一口气,无疑,大家都是在这里守了一夜的。
葛清营看见他一人相安无事,奇迹两个字已经说腻了,可除此之外,也再没有其他的解释。
之后队伍赶路的速度便更为紧迫,卫觎也发现自己无论清醒还是不清醒,都已离不得簪缨,与她在一处时,或下棋,或说话,想方设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阿奴,我整夜做着同一个噩梦……”疾驰的马车内烘着暖炭,卫觎将人拢在自己的大氅里,与她主动说起了他之前一直不愿言说的那个梦。
他梦见自己举着一把刀,在血红一片的浓雾里,不断砍着拓跋奭的头颅,却怎么也砍不绝。直到,眼前的那张人脸变成他自己,他己来不及收刀……然后,那张脸又变成了簪缨。
每当这时,他便会溺水般惊醒过来。
哪怕在梦中,他也绝对不会伤害她。
簪缨听着,一枚玉润的白子凝在指间。
两人眼前的这盘棋,她再落一子便能赢了。卫觎不说那些扫兴的话了,有些无奈地捏捏她耳垂,“怎么还是舍不得赢我?”
“你让了我三手,我怎能赢。”簪缨将棋子投回棋盒,酝酿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般抬头,眸光潋滟,“观白,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卫觎:“什么事?”
簪缨轻轻吸进一口气,道:“昙清大师说的不错,我,我是转生之人,我记得前世之事。”
卫觎看着她,沉静了好半晌,“阿奴急糊涂了。”
“不是,你听我说。”簪缨在微颠的车厢中抓住他宽厚的大掌,语气有些发急,她原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他,可是她想留住这个人,一口气道
:“是真的,我记得前世的事。前世我很糊涂,没有与李景焕退婚,后来我受了伤,他们便把我软禁在冷殿里,夺去我的家财去和世家作对——”
卫觎坐正了身体,听着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些如同天方夜谭的言语,难以置信,却又莫名笃定她并非哄骗自己,严肃地问:“伤在哪里?”
簪缨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右臂。
卫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后来呢?”
“后来,”簪缨坚定地看着他,“是你,是小舅舅你打败了匈奴,挥师南下来救我。那时你的伤已好了,你带兵火烧朱雀桥,闯进建康宫,斩杀了那人,从宫里救出了我,就和这一世相差无几。然后你便把我带在身边,一直对我很好很好。”
卫觎听着她栩栩如生的描绘,想起他们在西山行宫重逢时,她看他陌生拘谨的样子,眼底慢慢涌出一种极深的悲伤,笑着问:“真的吗?”
“真的!”
簪缨泪水夺眶而出,埋头抱紧他的腰,“这一世有许多待我好的人,可是再没有比你待我更好的人,再没有了……”
卫觎刮她的鼻头羞她,帮她擦不要钱的金豆子,柔声道:“原来我和阿奴的前缘这样深,前一世能做到的事,这一世没理由做不到啊。莫哭了,我会一直陪着阿奴的。”
“你说的。”
“卫十六的话,不食言。”
车队进入长安这日,簪缨没有看到骊山晚照,灞柳风雪的名景。她掀开车帘,望着这座初次见到的古都王城,一片沁骨的冰凉落在手背。
她痴痴地低头,看着融化在皮肤上的雪花。
前头探路的谢榆拨转马头,盈着泪意高呼:“九月,九月落雪了!”
簪缨转回头,看着靠在车厢上陷入深睡的男子,哽咽道:“观白,你听见了吗,下雪了。”
这一年北方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长安雪花大如席。
一十日后,从西域葱岭返回的商队与北府亲骑一道快马赶回。
原来今年西域的第一场雪也下得极早,当地人都说,差不多一十年没有过这样的早冬了,蹲守在毒龙池的卫队不敢合眼地等待,终于在一个黎明,奇异地看见两朵水莲并蒂而开,便趁花开之时都摘了下来。
和主君女君在长安行宫会合时,一路上提心吊胆恨不得马生双翼的亲兵大松一口气,取出水莲时再三保证:“下属以性命担保,这两朵花都是在花开时摘下的。”
余下十多人一同点头称是。
此时,卫觎已有多日陷入混沌的状态,不辨人事。
但与祖将军症状不同的是,他不再暴起伤人,只是终日抓着簪缨的手腕,只要她在,他便眨着那双深红如玉髓的眸子看她,安安静静的。
葛清营反而惊心,因为他发现,卫觎正在内心深处把自己与兽性同化,不去对抗,以抵消暴怒伤人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