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定了主意,要等林海回来,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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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心神不宁,该尽到的礼数也不能少。族里现有不少长辈住在她家里,其中更有她祖父辈的两位长者,她循礼一一拜见、敬茶,族长等拿金银锞子给她,她再三辞谢,终是没强过长辈,只得先行收下,又命人准备回苏州去给族亲的礼,知林海一早备下了,才放下心来。
又去见宋氏,林滹家的三公子林徥亦在,见她来了,赶忙起身,同黛玉彼此行了礼,以兄妹相称。林徥比黛玉要年长几岁,因着家里已经开始张罗着同他说亲,也渐知男女之情,虽早知这是本家妹妹,然乍一见一个神仙似的姑娘,未免有些拘谨,他素来知礼守规,在一边听了几句话,只觉得手脚都无处搁放,便要回去温书。
宋氏也不拦他,只教他不必太累:“难得出来一趟,得闲自己出去逛逛也好,别总闷着,读书也不急于一时半刻的。”
等林徥出去了,宋氏方才叹道:“我家三个小子,也不怕你笑话,老大素有主见,我同他父亲都奈何不了,自己从军去了,拦也拦不住,好歹如今混出个一官半职来,只常年不在家里。老二从小读书,也不要人操心,只前头两个主意太大,老三怕人笑话他,难免钻牛角尖。”
林滹家里出了一文一武的两株玉树,连黛玉都有所耳闻——贾政不常教导子弟,只是一旦问起功课来,难免要打要骂,又要拿其他子弟比比宝玉贾环,先头还只是用贾珠,后来贾兰也大了,就拿别人家的孩子来说,林征林徹提的次数多了,宝玉在姐妹们面前都抱怨了两回。林徥看模样也是个懂事上进的,不过在兄长的光环下,未免黯淡了些。宋氏也恐他意难平,只是怕劝得多了,他又要妄自菲薄,只得在他亲事上多操心,一心想为他娶个大方懂事的姑娘。
黛玉默然道:“亲生的兄弟,总要在心里比较一二的。不过,也还是有兄弟的好。”她从前也有一个弟弟,比她身子还要更差些,那时候太小了,不懂事,看到父母衣不解带地照顾生病的弟弟时,总是担心父母忘记了自己。可是等弟弟一病去了,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血缘的亲人。一个女孩儿家,没有兄弟姐妹,若是父亲也去了,这世界上,就只剩她一个孤零零的。
宋氏见她难过,道:“可是你三堂兄虽然年轻,要护住你这么个妹妹的力气,他也是有的。”林海以尽数家财求女儿前途,这份慈爱之心,令人动容。林滹虽然如今风光,到底他家不是承爵的那支,林海所赠家财,在他父子看来,已是巨富之资,林徥胆子小,恐他人要说父亲是那趋利好财之徒,先头已然把事情先后不分巨细地告诉了宋氏,只是宋氏如今看着黛玉,心里只想:“可怜这么个小姑娘,她父亲那么疼她,却没法子亲眼见着她长大了。”
林海至晚间方归,先去谢贾琏的一路辛苦。贾琏见他面色蜡黄,病态毕露,心道:“已然病到了这地步么?老祖宗说的没错,这次叫林表妹回来,果真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只是看他家里这些个族亲,二太太打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回去又要说我无能。”又想,他已病成了这个模样,到底是如何强撑着去永宁王那里盘点盐务呢?
原来荣国府有门来往了几代的世交,正是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他二家俱在金陵,起家也是一道,虽未如王、史、薛三家一道互结姻亲,关系也亲厚得很。那甄应嘉曾任江南茶盐转运使,林海如今查出的亏空,也有他任上的一份。甄应嘉原想着有荣国府这门老亲在,林海可不必那般拘泥迂腐,稍稍回旋一二,几家各取所需,各不相干。谁知那林海将死之人,犹自不肯松口,是誓死也要把人拖下马的样子,他气得直接去信贾府,贾赦、贾政等结了信,亦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恐坏了这几代的交情,这次贾琏来,原也是想着可否从中周旋。
他今儿个一到,便叫来旺赶紧去了甄家,那甄家在江南经营多年,人脉甚广,金陵与扬州又不远,很快衙门那里的事儿便有人传出来给他。永宁王一口一个三舅舅,已摆明了是要做靠山的,不管他有没有明确说出来什么,有他这声舅舅,户部、都察院就不敢轻视林海交出的这份账表。何况此番是永宁王首次出外办差,他们这些随驾的哪能不明白,皇上要栽培的,岂止是永宁王一个?便更是小心翼翼,不敢存半分私心,一时那钦差团,竟似铁桶似的,人情金银俱打不进去。贾琏心如乱麻,只得叫昭儿先回去送信。
林海虽一整日都不在家,然而林华等忠仆看了一天,还有什么能漏的?不过岳家到底养育了黛玉一场,他不久要去见亡妻的人了,恐此刻撕破了脸皮,到了地下见到妻子不知如何解释,只佯作不知,谢他送黛玉归乡。况他既呈上了账本,自然有十足的把握,果真户部侍郎看了不过半日,便去清查盐务细单并几处设在江南的国库,他所求的清明盐政,虽说活着是见不到了,然能瞧见个苗头,也不负十年寒窗苦读了。因此今日是格外高兴,只觉得病痛都少了几分,回到屋里,果真见黛玉早已候在房中,双目垂泪,扑了过来。
“父亲病了,怎么不早叫我回来?”黛玉本有一肚子的话,要问林海为何要把她托付给林滹,要问他是不是同外祖母家闹了不好,要问他这些年有没有好好过日子,然而看到父亲的病容,便什么也明白了。
林海咳嗽了两声,苦笑道:“我同你母亲,最后悔的,怕就是把我们这一身病痛都传给了你。”他把自己的盘算,好好地说给了黛玉听,又道:“你六叔叔是个厚道人,他家虽不及你外祖母家亲密,但你在他家里,于你名声更好。”
他这样一说,黛玉还有何不懂的,她在外祖母家,诸事不好开口,但也不是聋子瞎子,大舅舅从来是个荒唐的人,二舅舅虽说为人方正,却是个不管事的人,加上贾家现在的族长是宁府的珍表兄荣国府的女眷也不常外出交际,黛玉是个清高好名的,有时亦庆幸不必出门见人。相较起来,林滹家虽不及国公府富贵,但谁说起来,也只好夸的。
林海仍自絮叨着:“我听说你六婶婶也是个和善体贴的,原你九叔叔家的女儿,便是她一手养大的,也许了好人家,他家子嗣在咱们家里,算是多了,你也算有几个兄弟,将来也有人撑腰。”他本不是啰嗦的人,只是如今有太多的话要交代,生怕漏了哪一句,又生怕来不及说清楚,好像女儿将来好不好,就凝聚在做父亲的这几句话里。
这几年家里不断地有人走,先是贾敏,而后白姨娘、周姨娘、他的乳母李氏、另一个老管家林彤,再就是林华的女儿这些人,都花了一生来陪伴他,而今,也终于轮到他了。
可他的玉儿还这么小。
其实,即便女孩儿长大了,出门了,做父亲的又怎么能真的安下心呢?
可无论黛玉的未来怎么样,他是看不到了。
“咱们收拾收拾,就该回苏州去了。”林海咳嗽道,“我给皇上那儿告了病,回去祭拜先祖,请他们保佑你身子康健,万事顺遂。”
“也保佑父亲。”黛玉哭道。
她是个孝顺的孩子,林海曾经也是遗憾过他的玉儿并非男儿,不能继承家业、出将入相,可是朝朝年年,这个女孩儿出落得这般如花似玉,是他心尖上的模样,可惜他是也不能见她将来凤冠霞帔出阁的盛妆,亦见不到她儿孙绕膝的雍容了。虽是不甘心,可就算再要强的人,也强不过阎王去。
他拧过头去,咳得撕心裂肺。
7
林海告病的事儿很快获了准,以他的身子,其实早两年就告老还乡也没人会说什么,只他自己觉得既食君之禄,就当尽忠职守,况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下一任,也实非君子所为,若后人不查,以为这亏空是从他任上所致,他倒能一死了之,林家百年清誉可要毁于一旦。故特强撑着将实情上报,一桩桩一件件,每笔账都算仔细了,等到朝廷钦差来,才算安心。
林氏宗族也传了这么多代,虽人丁不丰,阖族出动也算浩浩荡荡,族中虽未再有如林海、林滹这样的天子近臣,但子弟世代读书,秀才、举人也有几个,也有在外做小官的,凡能请到假的,此趟俱赶了回来,清明多雨,林海本已病入膏肓,强撑着祭完祖辈,修好祠堂,已走不动道,他又好强,不肯叫人背着,只好让林华扶着走完了流程。只可惜一回了老宅,便再也支撑不住,名医轮番用药,甚至去淮扬请来了太医院的院判赵瑜,也只有摇头叹息、让准备后事的份儿。
林海是早知道自己要不行了,后事也不用别人说,自己都提前预备下了,贾琏说是要来帮忙,如今却什么都不需要他插手,加上林海把家财一分,虽有荣国府的一份,可想也知道,同林滹府上得的那份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和王夫人等原预想的更是相去甚远,回去了免不了要被责备。他心里觉得闷,面上却也不显,帮着相地采买,倒令林华高看了一等。
刘遇正在扬州查账,花了三天把那国库细细盘点一番,那亏空数目果真触目惊心,倒也能和林海在账上查出的数目对的上。那些中饱私囊的,最开始还有所顾忌,抽调数额不大,还要想法子找些由头填补,而后却似乎百无禁忌起来,一笔一笔的,瞧得他肉疼。因而更有嘉奖林海之意,听说赵瑜回来了,便使人去问他的病。
赵瑜也只叹气道:“林大人的病是积年沉疴,他又辛劳过度,如今用汤药吊着,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也就三四天的功夫了。”
刘遇听了,惋惜之情油然而生,瞧着手里乱成一团的江南官商账表,下令严查,只盼不辜负了这等忠臣的拳拳心意。又亲自研磨,上述父皇,打算替林海讨一份身后嘉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林家如今人人悲痛,贾琏在苏州见缝插针地帮忙,凤姐在京城却是挑了个大担子。原来那宁国府的长媳秦氏没了,贾珍有意大办丧事,誓要倾他所有,让媳妇走得体面,偏尤氏病了,幸有宝玉为他荐了凤姐。凤姐本就好卖弄能干,如何会不允?只是宁府仆从一向懒怠,多有仗着资历不服管教的,凤姐狠下脸来整治一番,颇有成效,心里十分得意。
只苦了宝玉,既没了黛玉陪伴,又不好总去烦凤姐,加上到底是他侄媳妇的丧事,贾珍等设宴,他也不好不去,偏凡是世家子弟的席,秦钟又不肯上,他更是心烦气闷。
好在今儿这一桌上俱是熟人,有薛蟠、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东平郡王府上的二公子穆典诚,还有陈也俊、卫若兰等,他们几个都是世交,打小一块儿喝酒玩乐的,后加了个薛蟠,也是好热闹的主儿,又乐意散财,没多久便同他们打得火热,几个人凑在一起,只恨这是秦氏丧事,不能叫人唱曲逗乐。
冯紫英先叹了这丧事的排场:“还没到正日子,酒席便摆了这许多来,你家哥哥也是尽心了,只是这样的日子,云大哥哥怎么没来?”
他说的是南安郡王府上的世子云渡,和他们一道长大的,因西安郡妃华诞,怕丧事冲了,北静王虽年轻,但当年四王中唯有他家功劳最高,如今子孙犹袭王爵,其余几家,如今真以爵位来论是公、侯不等,不过王妃、太妃等仍在,还称王府,实际却要比北静王府上低一些的,故贾珍也不敢请他拨冗。只是南安郡王府和贾家却是交情甚好,云渡也是好热闹的,今次不来,便有些叫人不解了。
卫若兰道:“我前几日去他府上时,说是感了伤风,想是还没好。”
穆典诚如今是第二波酒了,已然有些熏头,闻言道:“他哪里是伤风?已然成了痨病了。当初就有人说,他家娶的那个是个命硬的,先头克死亲父亲母,他可不定扛得住。倒是不听劝,如今可不是病了。”
原来东平郡王府和南安郡王府也是有亲的,南安郡王的元妻便是穆家的姑奶奶,只可惜去得早,云渡的生母虽是继室,两家关系倒也紧密。只云渡所娶的,便是林滹之弟的独女林馥环,当时结亲之时,当今才刚继位,林贵妃风头正盛,云渡娶了她的侄女,羡的也有,妒的也有。偏之前东平郡王府上也有人相中了林家的老三,要把县主许给他,林滹却支支吾吾地没搭话。穆典诚为亲妹不平,难免要嘲林家两句。
宝玉听了却是难过,因他家有个亲戚,是忠靖侯的侄女,名唤湘云,也是从小一处耍乐的,模样性情哪里都好,只也是父母双亡,他听穆典诚说那林馥环,想的却是史湘云,虽有心辩驳一二,但穆典诚到底是东平郡王府上的,若是起了冲突,恐怕贾政要动怒,贾珍也难堪,只能勉强忍了。却听见门口有路过的人道:“穆二公子且把声音放轻些罢,春寒天惹个风寒常有的事,怎么就怪到女眷身上了,既然交情好,随意议论人家妻室,也不怕他日后同你翻脸。”
宝玉心里一喜,忙抬眼望去,说话的却是治国公府上的公子马兖,他为人方正,身上又有实缺,没什么功夫同他们来往,宝玉原只当他是禄蠹之辈,素来不屑一顾,如今见他仗义执言,心里稍慰,此番再细看他,却也是个丰神俊朗好相貌,只可惜一心钻在那仕途经济中,对不住那双漂亮眼睛。
冯紫英笑道:“知你弟弟如今是永宁王身边的红人,听不得有人说他舅舅家不好。穆兄弟也是喝多了,他同云大哥哥也算姑表兄弟,哪就到闹翻的地步。咱们这桌还有空,可要来喝上一杯?都差不多的年纪,比你在那儿恐怕自在些。”
马兖摇头漠然道:“在哪儿都一样,我过来了也不过扰你们的兴致,不如在他们那里,他们想骂我扫兴又不敢说出口的表情挺下饭。”
等他走了,薛蟠忍不住骂了声:“有病。”
马兖做官时古板又不肯变通,私底下性子也古怪得很,说话随心所欲的,不看旁人脸色——或者说,他就爱看旁人吃瘪的样子。可惜年轻一代里他的确是最出挑的,甚至比其他世交的叔伯们都要走得远,故而虽然大家被他噎过许多次,也只得私下埋怨几声。偏他家的好运还没有到头,他兄弟还成了永宁王身边的大红人,四王八公当年多是先皇近臣,有许多都是培养了来辅佐当年的忠义太子的,这位老千岁坏了事,他们几家也只得小心谨慎地行事。独他治国公府上事事顺遂,偏马兖还要跳出来搅和他们私下的闲话,烦人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