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2/2)

“母亲回来了?”林徹风尘仆仆的,朝服也没换,先行了个礼,起身一一端详了三个人的脸色,方笑道,“气色都还好。说什么高兴事呢?外头就听见你们在笑——大哥来信了,林盛跟你们说了没有?”

林徥捂嘴道:“说了,不过不是为了这事——二哥回来的正好,你给妹妹收的那几本琴谱可以送出手了。”

“行,我一会儿换身衣裳就去取。除了基本琴谱,还有本画册,妹妹拿去打发时间,看个乐子。老三跟我一起走,你要的东亭文集我找着了,那家不肯卖,我好说歹说,给你抄了本回来——信你哥哥我,比真的也就差那么几笔,你拿着哄哄你自个儿吧。”

黛玉眼珠子一转:“我跟哥哥一起去,看看二哥书房里到底有什么玄机呢,婶娘和三哥要这么瞒着我。”

“什么什么玄机?”林徹左右看了眼,宋氏哭笑不得:“我早劝你收收你那些邪路子,有功夫干点什么不好,带坏了老三也就罢了,你三伯伯家的教养可跟咱们不一样,吓着你妹妹了,等着挨你老子的板子吧。”

林徹颇是委屈:“怎么就吓着了,我也没干什么呀?行了,我也不在这儿讨人嫌了,这就拿乐谱去。”他说着就往外走,黛玉忙提着裙子跟了上去。林徥伸手一拦,没能拉的住,倒也没在意,嘻嘻哈哈地就自己回屋里去了。

到了书房,黛玉也没管那几本琴谱,先好奇地转了转,林徹喜好敞亮,三间的大房未做隔断,窗户亦做得宽宽大大,光线极好,如今因为天热,遮上了银灰色的“霜绡帐”,朦朦胧胧的,三面墙都打上了大柜子,满满地堆着书本字画,屋子正中支了三张大桌子,拼在一起,桌上笔墨纸砚杂七杂八地放着,看着也没怎么收拾。她在书柜旁转了一圈,二哥兴趣广泛,什么奇的怪的书都有,她扫了眼光明正大地摆在柜子里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玉箫女两世姻缘》之类的杂剧本子,颊上一红,想看看到底写了什么,又不敢伸手去拿,正踌躇呢,林徹已经换好了一身家常衣裳,清清爽爽地进来了。

“找到了吗?就在那柜子里。”他手长,随意一伸便取下那几本琴谱来,“我们是没法像永宁王似的出手阔绰,一送就是唐琴第一了。不过我觉得他忒没意思,妹妹更配宋琴。虽说只能送几本琴谱,但最后谁更合心意,还两说呢。”

黛玉笑道:“二哥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

“你刚刚在找什么?”林徹转头看了眼柜子,“王实甫的散曲有两句有意思,‘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消魂怎地不消魂’,其父其子皆显赫官场,他弃官入勾栏,也有些意思。”说罢便把那《西厢记》取下来,“你想看就看呗。”

黛玉红着脸摆手道:“我虽不懂事,也知道这些不该是女儿家能看的。”

“我也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成了□□,原我只觉得词句警人,文藻不俗的,偏又有许多‘正经人’,觉得这些书毁人误事。只他们若自己没看过,又从何得知这些书是怎样毁人,如何误事的?若是自己看过了,偏还要摆出一副说教面孔,就有些好笑了。”林徹将书摆到案上,“有人说是怕女孩儿看了学坏。要我说,小姑娘性情怎么样,看父母家教,怎么看一两本书呢。所以宋有易安居士,到我们这会儿,听说哪家姑娘颇有文采,就成了‘不守规矩、心思不轨’了。”

黛玉听了,心下一颤,久久不平,强笑道:“怪不得婶娘说二哥有毛病没改,这话若是让外人听了,一通嚼舌根是免不了的。”

“嚼就嚼吧,我原就是踩着那些人的舌头上来的,且看百年后,别人是记得我,还是记得他们呢。”

林徹这份傲气黛玉欢喜得紧,把几本戏本塞回他手里,捧着琴谱笑嘻嘻地回去了。

要说黛玉的心思,到底还是林徹知道的多些。刘遇原想着好人做到底,既然送了琴,琴谱也不能落下,打听了几本,却说林学士已经拿去了,晚了一步,不觉笑道:“我素知明珠姬定是个有趣人,如今看二表哥待她的态度,想来的确是个难得的。”这么一说,又不免想到那日黛玉说的“到了那一日,当浮一大白”,竟觉得肩上有些重量似的,然而又格外轻松——仿佛有人在伴他同行。

他今日跟着沈劼学吏法,下学比平日晚了不少,照理皇帝该在御书房等着他了,但戴权却说陛下还在后宫里。

“父皇一向是个重名之人,最怕别人说因色误国,这个时辰还在后宫,只能在皇后那里了,算算日子,也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有父皇在也可省得些尴尬。”这么一想,他便折过身,往坤宁宫去了。

谁知偌大坤宁宫里竟安静得骇人,正堂里不见帝后,唯几个宫女太监垂着脸直哆嗦,大太监王喜守在暖阁外头,一见了他,如蒙大赦,急急地迎了上来:“哎哟,王爷您可来了,圣上同皇后娘娘有了些争执,您是见还是不见呢?要是您还要进去,奴才给您通传。”

这可奇了,皇后娘家算不得多显赫,又膝下无子,对皇子公主们算不得多热络,也称得上客气,故而帝后一向相敬如宾,一个给足了结发妻子尊重,一个言听计从老实本分,这么多年还从未争执过。他不禁看了王喜一眼,用眼神问怎么回事。

王喜压低了声音,悄声道:“说是元妃娘娘因为想娘家人,在太后娘娘那儿哭了一回,太上皇准了她提前回家省亲。”

“总不能提到周贵妃同吴贵妃前头去罢。”

“可不是,老圣人日理万机,遗漏了这些琐事也是有的,允了只等荣国府的省亲别墅盖好了,元妃娘娘即可回去,这不就比吴贵妃还快了么。吴贵妃到皇后娘娘这儿哭,皇后娘娘怪元妃不懂事,不守规矩,这不就”

“这么多眼睛都看到我来了,要是不进去请安,也不像话。王公公帮我通传一声。”

王喜顿时眉开眼笑,也不要小宫女帮着打帘了,自己一溜烟地掀了帘子进去,没一会儿躬身退出来,笑道:“皇上叫王爷进去呢。”

刘遇低着头进了暖阁,恭恭敬敬地先给帝后请了安,只见皇帝坐在炕东,脸色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皇后倒是歪在下头的椅子上,脸色犹有些僵硬,只叫他起来说话。

“儿臣刚下了课,听说母后这儿也还没用膳,特特过来蹭一顿饭吃。”

皇后没说话,皇帝看了一眼身旁,夏太监立刻心领神会:“陛下,可是现在就传膳?”待见了皇帝点头,忙出去叫人准备桌椅、上膳。又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元妃娘娘还在佛堂呢,是”

皇帝皱了皱眉,皇后冷笑了一声,拧过头去,也不肯先开口。

刘遇苦笑了一声:“儿臣来的还真不是时候。”是想装作若无其事都没法装了,偏偏皇后虽性子别扭,但她毕竟是从皇帝势微时便嫁进忠平王府的,这么些年来也是同甘共苦一起过来了,皇帝重感情,便是此刻有了争执,以后中宫的体面还是一分都不会少给的,便试探着问:“儿臣想跟父皇、母后说说话呢,要不请贤德妃娘娘先回去吧?”

皇帝微微地松了口气,挥了挥手,夏太监顿时喜上眉梢:“哎,那奴才去通报给元妃娘娘。”

“以后就叫贾氏贤德妃吧。”皇帝忽地道,“那个‘元’字,不是这么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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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元春此番也确实是无妄之灾,她赶上了好时候,原就能安安分分地等着回家省亲,偏老圣人被人勾起昔日的戎马岁月来,心血来潮就宣了她过去说话。她十几岁进宫,在女官的位子上熬了十年,从未能见家人一面。如今一说起来,眼泪也不是她自己能控制住的。老圣人怜惜,允她提前回去,谁知道就坏了规矩。

如今这宫里排得着的,谁不是当今还在忠平王府时就跟着他的老人?且膝下多有皇子、公主傍身,独她无子而封妃,家世虽过得去,也算不得多出挑,可不就太打眼了?吴贵妃哭哭啼啼地抱着四皇子来皇后这儿哭诉,只说自己这么多年白熬了,她方知自己惹了多大麻烦。原让皇后罚一下也罢了,偏皇帝也过来说情。她心里虽有几分得意,却也清醒的很,自己是彻底地得罪人了。

皇后一向“宽容大度”,罚人的手段也就是那几样,元春跪在佛堂里数佛豆,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膝盖都不是自己的了,但仍不敢动弹。直到眼前已经泛了白光,夏太监才匆匆过来,亲自把她扶起来:“娘娘,可以了,您可以回去了。”

元春推拒道:“这我豆子还没数完,要是皇后娘娘怪罪下来——”

夏太监这些年也收了贾家不少好处,一向同她亲近,低声道:“娘娘宽心,永宁王来了,在陪皇上、皇后用膳呢,陛下开了口的,已经没事了。”

又是永宁王真说起来,贾家还能同这位小王爷攀上亲,可恐怕是第一回 遇见时,刘遇过分意气风发了些,衬得她这位列四妃之一的庶母都有些瑟缩了,明明可成为自己在后宫的助力的,却因为先前林家和贾母的一些不愉快,弄得险些结了仇,若就那么井水不犯河水也罢了,偏偏每回撞上他,都是在自己不如意的时候。元春不免又气又羞,加上跪久了实在身子乏力,一阵晕眩几乎要摔下去,抱琴忙扶着一把,含泪问道:“娘娘要不要紧?回宫宣太医来看一看吧?”

“不可。”元春咬牙道。从皇后这儿回去就宣太医?显得她装病、故意要和皇后作对似的。眼下她可还没这个底气担这种名声。

帝后二人从来相敬如宾,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也只剩了这么个“敬”字了,刘遇本想着要不要装乖卖傻、插科打挥一回调节一下气氛,但又懒得累着自己,更怕讨不着好,于是沉默地扒了两口菜,就当自己吃完了。

“跟沈劼说一声,以后别结束得这么晚。永宁王还在长身体呢,他自己年纪也不轻了,身子骨不一定吃得消。”皇帝吩咐了一声王喜,又对刘遇道,“拿着你的书过来,也有两三天没问你的功课了。”

刘遇闷着头跟着回了养心殿,规规矩矩地把书奉上,正在心里默念着几个要点,皇帝瞥了他一眼,先叫了人来:“回部供上来干果点心,还有先前永宁王喜欢的那几样糕点都摆上来。”

“谢父皇,不过回部千里迢迢地供点吃的上来也不容易,原来儿臣府里就分得多,再连吃带拿的,怪不好意思。”刘遇缩了缩脖子,嬉皮笑脸地回了一句。

皇帝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太后念你呢,怎么着,这几天没去请安?”

“今早上才去过。”刘遇无奈道,“皇祖母不是念我,是等着听《玉山亭》的下一段呢。”

《玉山亭》是今年才出的话本,讲的是江湖游侠快意恩仇的那些事儿,带了些儿女情长,比一般的喊打喊杀的本子多了些许缠绵悱恻,又比那些恩爱相思的添了许多忠义孝举,被李家班一唱,立刻传遍了京师,大街小巷无人不知,茶馆说书的不说两段儿都似落了人后,谁知竟也传到了宫廷内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