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2/2)

几宫俱跟着附和。

皇帝皱眉道:“他还小呢,择妃需得慎之又慎,哪好这么早就说。”

“也不早了,”丽太妃道,“明年小选,到可以先给府上添点和顺乖觉的人,后年才是大选呢,且也不是一选即中的,也得皇后娘娘相看好一阵子呢。”她母家是山东王氏,几代世家,不乏年轻出色的秀女,因而这番热络,也存了点心思。

刘遇无所谓地眨眨眼睛,看不出欣喜,也没有半分都不好意思,甚至笑着问:“这得问父皇、皇祖父的意思呢。不过我想着,要是大张旗鼓地替我留好的,他二位虽然肯定替我操心,但回头未必不心疼秀女呢。”

“病得摸上去全剩骨头了,也没见你少贫两句。”皇帝道,“今年中秋宴席,拣你喜欢的换换菜单,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先让你饱饱口服吧。”

其实宫里节宴,除了懵懂无知的小孩儿,谁是真去吃饭的?谁又能真的高高兴兴,大快朵颐?刘遇自幼锦衣玉食,也不在乎一餐一饭,只是太上皇、皇太后主场的中秋宴,让一个孙辈来改菜单,就已经是个极明显的信号了。自古当皇帝的咳嗽两声,底下人还得揣摩个半天呢,何况当今的意思,已颇为明朗。

既无嫡子,刘遇居长,又是自幼培养,原就是他最偏心的孩子,现在又熬过了大难,也算消除了日后的一大隐患。更何况,那日异相也是他亲眼所见。

太上皇笑道:“知道你心疼老大,只是这么一来,老二老三老四要说你偏心了,我有个主意,索性让他们都挑自己喜欢的菜,还有几个公主,并他们几个的皇叔,每人说两道自己喜欢的,既然是是中秋,又是庆贺孰湖病愈,自己家人,乐呵乐呵吧。”

皇帝微微含笑:“父皇雅兴,如此甚好。”

刘遇当然不至于不懂刚刚那一段的机锋,但是他府上真龙现世的传言还没消散,他实在怕惹祸上身,因而佯作不知,又插科打诨了一回,竟真的跟着皇帝回了养心殿,打算晚上伺候父皇吃药喝水。

“可别折腾自己了,”皇帝忽然笑道,“怎么今天没听你给你二弟求情呢,这实在不像你。”刘遇性子乖张,但面上却还要端着一副温和大度的贤王形象,二皇子关起门来说如果他死了,这个屋里的人都要富贵了,虽是玩笑话,但却犯了皇帝的大忌讳——更何况,这玩笑话里,谁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心。故而今日,皇后、吴贵妃那儿刘遇亲自求情把她们请出来不说,还特地到她们寝宫里,见了面都是一揖到底,不是施恩,更像请罪的态度,唯周贵妃那儿,他提也没提。本来也确实是周贵妃那儿事更重些,但以他平时的个性,哪怕恨得牙痒痒,这个情也是要做的。

刘遇道:“父皇有所不知,经过这一回,对生啊死啊,也有忌讳了,二弟没有过我烧得人事不知,好像看见鬼使的经历,他童言无忌,儿臣当时却一直在想,要是我死了,那怎么办呢,我又没个子嗣后裔的,过个几年都没人记得我了,那会儿吓傻了。二弟是无心,儿臣却是真生气了,这事原该他先向我道歉的。”

他话说得严重,说自己“生气”了,要二皇子给他道歉,但仔细一听,还是把这事儿归到了玩笑里。

一直以来,因周家人多,也出过几个位居要职的,周贵妃虽出身旁支,但到了这地位,只有主家巴结他的,二弟是几个弟弟里与他年纪最近的,和还是一团孩气的老三老四比,可不是他显得更有竞争力些?周家这几年也不如从前风光了,把主意打到争储上来,其实再正常不过,只是他们忘了,二皇子到底是个才九岁的孩子,养在深宫妇人之手,又有母妃护着,就算有几分小聪明,也还没到能藏住心思的城府,他们往他耳朵里说的越多,他露出的破绽就越厚。

如果说一开始,老二和自己还有一争之地的话,那么上次林家同云家的儿女之争,包括这回老二的“童言无忌”,都堵死了他们想争的那条路——父皇也许可以不计较未来的皇储为达目的使一些手段,但绝不能容忍把国家交给一个蠢货。

不过到底是亲生的,而一旦确定了那孩子没有威胁,亲手把他推向了权力的另一边,人之常情地,父皇或许会对他产生些怜悯,到最后,也许蠢货就变成了傻孩子。

所以现在话不能说的太满,也不能说的太漏,顺着皇帝的心思走就行,既然最后得手的会是他,这点无关痛痒的话,也不算受气。

“你倒是精进了。”皇帝话锋一转,也没提让二皇子来给他道歉的话,“不过你母后说的有理,虽然你年纪还小,但皇家定亲一向是早,你母亲来忠平王府的时候,朕也才十四五岁。后年大选,是可以挑挑了。不然两年再拖三年,就真晚了点。”

刘遇照例笑吟吟的不搭腔,他眼里越发地清明。

父皇不爱那些桎梏了他的朝廷已经许多年了的那些世家。仗着当年开朝时候的功勋,一群毫无作为的人把持着朝政,居然就是三朝之久。太上皇尤其爱“忠心耿耿”的世家子弟,只觉得他们模样好,规矩好,却不知他们根子里烂成了什么。当年张阁老乱中拨流,毅然举当年还是忠平王的父皇为太子,其实就是看中父皇母族、妻族皆不过显,不至养出新的世家。原他以为父皇继位后,纳世家女为妃的举动是对那些勋贵的妥协,然如今也明朗了,他是在耗那些外面看上去仍是烈火烹油,内里早已入不敷出、处处亏空的人家。

既然是这样,他未来的妻子,也不能出自华族。

33

黛玉头一回骑马,尚有几分雀跃,至晚间葛韵婉果真差人送来了两件崭新的骑马服,一件石榴红一件豆青,箭袖窄褂,配一条水绿色嵌祖母绿猫眼石腰带,说不出的英气飒爽。细看去,布料看着像是清一色,然灯光下细细打量,竟有暗纹流动,红色的是牡丹,青色的是翠竹,想来日光下看着更新鲜别致。霜信笑着说:“咱们姑娘也就是素来文雅惯了,其实穿男装也定是好看,这料子新奇,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

来送衣裳的是林征屋里的大丫头怀枫,闻言道:“这布叫‘暗云锦’,我们大奶奶祖父还在的时候,京里头这料子是最时兴的,宫里头娘娘都穿呢,后来有了更新鲜的料子,这种布花纹藏着,就没多少人用了,不过我们大奶奶喜欢,陪嫁的布庄里养着能织这布的工人。姑娘要是喜欢,大奶奶那儿这种料子要多少有多少。正要说呢,量量玉姑娘的脚,我们奶奶的马靴都已经穿过了,且不定合脚,奶奶说,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做一双也行。”

锦荷忙道:“何必麻烦姐姐呢,我们这里鞋底子都纳得好好的,做一双靴子一会会儿的事。也不是没给二爷三爷做过靴子,”

怀枫犹要客气,锦荷又连连推辞,她方罢了,说:“我刚刚路过太太院子,太太说正好替她带话给姑娘,明儿个不用早起,在自己屋里用早膳就好了,明儿个说是露重,她也想贪一会儿觉。姑娘想吃什么,让小厨房做就行了。我听锦书妹妹说,太太抱怨过,说姑娘来家里也这么久了,你们漱楠苑一趟都没往厨房、账房、库房总务那儿要过东西,是不是还拿老爷太太当外人呢。”

锦荷说笑道:“姐姐也真是的,平常也没见和我们说这些,怀枫姐姐一回来,就说上了,这也是拿我当外人了。”又道,“还真不是我们姑娘客气,实在是也没什么短的缺的,姑娘的口味也没瞒着人,厨房那边张婶子也知道,少有姑娘不爱吃的,再说,咱们院子里,走了桑鹂姐姐,还有霜信姐姐同雪雁,都是炖汤烧菜的一把好手,正要问大奶奶现下的口味,明儿个炖点补身子的汤送你们院子里去呢。”

怀枫摇手道:“奶奶反应最大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才敢上路回来呢。汤汤水水的我们也不敢少了,补得挺多,就是要跟你们说,奶奶最近馋酸的,但是大夫说了,山楂糕酸枣糕什么的都不好多吃的,我们院里已经不做这些零嘴儿了,就是怕姑娘不知道,见奶奶爱吃,尽着她。”

王嬷嬷道:“怀枫姑娘放心,也是我们姑娘的侄儿呢,她定然放在心上的。”

怀枫叹了口气,见黛玉在里间收拾给葛韵婉的回礼,没往自己这儿看,方叹口气,低声道:“哎,昨儿个奶奶才和大爷说,她这回有了身子,只怕姑奶奶在云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王嬷嬷心里一动,亦叹道:“可不是,我虽然消息闭塞,从前也听人说环姑娘嫁得好,如今看来,也就门第高些,她才嫁过去几年,正经婆婆懦了些,两个王府都不是好相与的,可见姑娘家家的,由不得自己,在家娘家得力,出了门也得看婆家的人品。环姑娘这娘家还算排的上用场呢,王府也是肆无忌惮的。”她原是贾敏身边的人,贾敏也是到了林家好些年才有黛玉的,因而格外感同身受。就是馥环没孩子,云家着急,怎么就轮得到东平王府的人来说闲话呢?原先他们穆家的姑太太嫁到云家去,不也没留后?还是后来云嵩续弦娶了侯氏,才生了云渡。正经人家的爷,屋里有几个人也就罢了,哪有一说奶奶几年没生出孩子来,就火急火燎地要小的先生庶子,还要抬小的过明路的,这让嫡妻的脸往哪儿搁?如今看来,姑娘将来许人家还是要知根知底的好。她想到贾母说的事,不由地有些心动,但是又想到,到了荣国府倒是不用考虑太婆婆,可是婆婆那儿也不能算好相与。老太太能活几年呢?况且姑娘今天又争了意气,那话往荣国府里一递,谁的脸不被撕下来?王夫人本来就和贾敏处不来呢!再者说,虽说由她这个奴才说不妥当,但姑娘如今的几个兄长,林征林徹不提,就是林徥,也算的上聪明上进,前途无量,姑娘是哪里比不得葛韵婉还是刘融山,将来找寻一个林滹老爷家的三个爷这样的夫婿不行么?——也不是说宝玉不好,但有了比较,人心难免就偏了。

黛玉正在里间细细地和雪雁商量礼单,正如葛韵婉手上没多少可用的文房四宝,她也没多少能投葛韵婉所好的东西,好在如今大嫂身子不同以往,吃的补的多送送总不会错,但她一向聪敏,怀枫又是大哥大嫂子院子里的人,她和大哥大嫂子见面不多,自然得留神听一耳朵,听到她们说起馥环,忍不住跟着难过了半晌。

雪雁却想到了别处:“我还当大奶奶和姑奶奶都是有些性子的人,会相处不来,现在看看,虽然不一定有多好,但是也不差了。”

黛玉本正替馥环伤心呢,听到这话,忽地笑起来,雪雁不解:“姑娘怎么了?”

“我现在才想起来,好像我和大嫂子、馥姐,互相担心过另两个人要处不好。”

雪雁也笑道:“可不是,我刚忘了说姑娘你也是有主意的。可见人好不好相处,不是‘我以为’的。”

“你这话说得有意思。”黛玉手指拂过礼单上的字迹,“我记得探春妹妹说过,她要是个男儿,早出去自己挣前程了,何苦看着一大家子自己闹自己,我虽没她那么胆大,但也想过,如果我是个男儿身,或者那年,白姨娘生的弟弟没死,父亲临前也不必那么忧心,宝玉说功名利禄俱是虚幻,所谓建功立业是贪名图利者自圆其说的说辞,但父亲遗憾至此,倘我为男儿,也定是要想方设法去名利场走一遭,替他达愿的——然大嫂子身为女子,却能替父报仇,只这点,就够我敬她慕她了。”

雪雁道:“要是官府有法子,肯管葛督军的事,大奶奶再骁勇,也不定愿意手上沾血的。”

“那不一样。”黛玉咬牙道,“我要是有大嫂那样的本事,知道当时是谁逼得我父亲心力憔悴,是谁要毁我父亲一生清白,我也”她泄了一口气,要是官府有法子,大嫂子她父亲用得着死么。只是这话说不得罢了。大嫂子当时杀上匪寨,存的也是同归于尽的心罢?否则她一个女儿家,若是失手被擒了当时的情形,大嫂子就算不冒那个大险,父亲去世后——还是被忠义太子陷害,被匪寇所杀,恐怕要担个“失职”的罪责——她孤苦无依,即便不被原先的夫家退亲,又能有什么日子好过?倒不若凭心而行,落个问心无愧。她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小气了些,大嫂子快意恩仇,做了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是当之无愧的女中豪杰,她却只想着巾帼英雄的婚姻嫁娶、终身指靠。

她心里道:“我也只能活得长一点,好看到父亲达愿的那天了。”

本着点强身健体的心思,她第二日去骑马就更有几分兴致了。做双马靴也不是什么难事,锦荷叫几个守夜的丫头连做带歇的,一晚上也赶出来两双,她道:“这两天也热,等到了秋猎之后,有了好皮子,给姑娘做两双皮的。”

皇家一年两次的春狩秋猎黛玉也不是没听过,原先宁国府的贾珍他们,也爱赶着那季节,召集贵族子弟,“习骑射练功夫”,也不知作甚龌龊的勾当。每每宝玉去他那儿跟着“打猎”回来,连身上的味儿都污浊了几分。她不由地问道:“咱们家谁打猎呢?能有好皮子。”

“难说,大爷要是在京里,肯定要伴驾的,他功夫好,出去一趟能得不少好东西。不过他这几年一向在晋阳。太上皇喜欢二爷的文章,叫过他几次,不过二爷说能跟着伴驾的都是人中龙凤,自己在那地儿就跟耍花拳绣腿的三脚猫一样,不爱动弹,他还说他写那种文章也不开窍,得的赏也不大多,家里的皮子多半还是永宁王打了,或得了太上皇、皇上的赏,赐给老爷、太太的。”林徹也有几分文人风骨,平常歌酒诗会给皇家凑凑趣添添兴也罢了,要他写那种歌功颂德的文章也是为难,因而能躲懒就躲懒。刘遇就不同了,上皇年迈得拉不开弓,皇上一向身子不好,他本来就是皇家唯一一个能上马的,难得的是还真有些准头,不至于叫群臣让无可让,赞无可赞,因而不管是自己猎的还是二圣赏的,都属他收获最丰,连带着舅舅家也跟着沾光。

听说是那样的秋猎,黛玉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又笑道:“果然是二哥的脾气。”叫霜信和锦荷带着要给大哥大嫂的回礼一道往他们院儿里去。她今日特意按宋氏说的起的晚了些,到大哥院子里时,林征还在练挑枪,同一个动作只在她来后就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几十回,身边也没个端茶送水的人,直到他自己停下来,皱着眉问黛玉:“露水重,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他个子实在太高了,黛玉往后退了两步才让自己的脖子不至于仰得累,锦荷忙递上干净的帕子:“大爷擦擦汗。”

林征一向不注意这些,他的身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娇气”,最近葛韵婉身子乏困,他便更糙了几分,不过倒也没拒绝妹妹的好意,接过来道:“早膳用过了?去消消食,马场味道重,我让人把马牵这院子里来。婉娘在屋里下棋,你进去坐坐玩玩吧。”又皱着眉看了眼她身后几个婆子抬的箱子,“有什么吃的玩的互相想着也就是了,一家子大张旗鼓地操着心把几份礼送来送去的。”

黛玉道:“我这算头一回见大嫂子,况嫂子也给我了见面礼,我岂有不回之理昨日两手空空地见她,已经是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