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林盛家的去了一回,回来脸色却不太好:“太太有所不知,今日荣国府的二太太竟也在那里,听说太太病了,说太太也是亲戚,他们家的小辈应当来探望一二的。她侄媳妇也在,一口应承下来,说择日就带他们家的姑娘们过来,一切交应与她。忠勇侯夫人说您病了一向不乐意见人都没拦得住。”她看着宋氏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完,“王太太还同她侄媳妇说,林家规矩大,你得今晚上回去就把拜帖写好了送过去才好登他家的门第的,省得你林妹妹说你失了礼数。”
“这可稀奇了,她们想要来探望我,也不管我们家方便不方便,就这样了还说礼数?再者说了,她家不是在忙贵妃省亲的事?竟然有空去忠勇侯府上喝茶?我说呢,忠勇侯夫人平时跟我们再好,也没见她连着两回请过,合着是有这一出呢。”宋氏冷笑道。
锦书劝道:“太太莫气,他们家为了盖省亲别墅,也忙活了半年了,就是要盖天宫也该盖完了,恐怕还是跟二爷上回帮着约他家东府老爷和永宁王的酒席有关。”
宋氏道:“你去同姑娘说一声,就说她外祖母家的表嫂子表姐妹要来做客。王太太嚼舌头的话就别学了去让姑娘伤心了。”锦书应了声“是”,便往漱楠苑去了。
黛玉正在屋里画花样,闻言讶然:“凤姐姐她们果真要来?”锦书应道:“是呢,太太说她既称了病,也不能露馅儿,到时候就不出面了,大奶奶和姑娘接待着就行。方才大奶奶问,荣国府的奶奶、姑娘们喜欢什么样的茶、什么样的点心,她好让人备着。饭是要留她们一留的,她们爱吃什么,姑娘回头着人去厨房说声,好让她们心里有数。”
黛玉把笔摔到桌上,冷笑着对雪雁说:“要是平时过来,也罢了。特意到忠勇侯府上等着,没等到还非要来我们家,这是嫌我前两天说的难听,要来兴师问罪了。”
雪雁道:“姑娘何必这么想?兴许也只是亲戚间再寻常不过的走动。再说,说不定紫鹃姐姐要来呢?姑娘不是正巧想她了?能见一见也是好的。琏二奶奶和几个姑娘,当时就跟姑娘玩的好,人或许就是得了闲,来姑娘这儿坐坐。”
黛玉瞪了她一眼。她是想紫鹃不错,但紫鹃现下在宝玉房里。她若是来了,不就是宝玉也跟来了?她从小住在外祖母家,和宝玉玩了一场,因宝玉自幼养在脂粉堆里,倒不曾注意男女大防。她自知清清白白的,不容人说,但一年大二年小的,她这儿都想着择亲、选秀了,宝玉还过来,就有些不像话了。况他还是个口无遮拦的,人言可畏,她没了父亲,寄居在叔叔家,更要担心别人误会。
宝玉颇是不解为何去林妹妹家里玩,三妹妹会是一脸的不情愿,明明原先是太太先提的,到了出发前,太太却要嘀嘀咕咕地说其实不放心他们几个小孩儿去,受了气都没人说。但不管怎么说,能去林妹妹家里玩,总归是件高兴的事。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林家的下人说:“本来大奶奶还愁,我们三爷上学去了,宝二爷来的话,没个爷们作陪。可巧我们家二爷下值回来了,请宝二爷去喝茶。”
林妹妹的这个二哥哥,一向是京里纨绔子弟们的噩梦,多的是父母要拿他来斥自己的孩子不中用,更何况他少年成名,在官场浸了多年,身上的禄蠹铜臭味儿不知道要重成何样,宝玉只听到他的名字,就觉得熏的慌。
然凤姐却喜得直推他:“宝兄弟运气好,能见着闻名天下的才子,老爷知道了,肯定高兴的。可惜这不是我们自己家,不好没规没矩的,否则,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物,我们也要见见。”宝钗亦羡道:“林二郎风采卓天下,宝兄弟这回可是来对了,同他请教一二,定能受益匪浅。”他心里不喜,想道:“这样浊臭逼人的,也配得上‘神仙似的‘这种话?”但到底是别人家,他也顾忌着王夫人临行前的脸色,只能咬牙忍了,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去见林徹。
他既怀着这样的心思,难免提不起精神,待真的见了人,又大吃了一惊。林徹刚把官袍换下来,一身家常衣裳,也难掩俊秀姿容,他房里又敞亮,光足得很,直照得他皮肤都快透明了,竟比宝钗还要白皙细腻几分,仿佛凑近了就能看见里头的七窍玲珑心。眉若远山,目似点漆,唇角微翘,似笑非笑的,合着那微微上扬的眼角,竟有些勾人了。
林徹见了他来,笑着吩咐小厮:“看茶。”又引他坐下,“是妹妹的表兄罢?我听母亲说起过你,一直不得见,请坐罢。”
这屋里三面墙都是橱子,堆满了书,宝玉看得心惊肉跳的,然定睛一看,除了四书五经,却也看到几本熟悉的封面子,他也不像自己那般用别的书皮包裹着,就那么大剌剌地摆在外头,让他不禁心里生羡,倒难得有了些亲近之意。
但林徹恐是累了,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倒是没说宝玉所预想的那些圣人之言、折桂之说,不过拣些谁家的花好看,谁家的酒香之类的闲话略提了提,叫宝玉越发地意外之喜:“我每常在家里听老爷说起林二哥哥,总以为哥哥是那等只会之乎者也的无趣之人,如今见了,方知我原先成见多深。二哥哥这样的人物,当的起风姿卓绝四字了。”
林徹少年成名,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说他,多年来除了父母老师,更难有人对他“点评”了,不觉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仍是懒洋洋的:“宝兄弟只见了我一面,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宝玉只觉得心痒痒,想:“到底是林妹妹的堂兄弟,果真有几分她的气韵。可惜这么个人,也只能沉沦官场,失了原先的风骨。”越发地不舍,见林徹已经困乏地悄悄打了个呵欠,忙问道:“二哥哥可是昨晚累着了?”
林徹揉了揉眼角的泪花,声音里已经带了些许鼻音:“今儿个轮到我上朝,寅时就要在五门外候着了,失了仪态,让宝兄弟见笑了。”
宝玉忙道:“那岂不是三更天就要起了?二哥哥既累了,且歇着吧,我去瞧瞧凤姐姐她们好了没。”
林徹倒有心拦着,然他实在困倦得很,和宝玉说话又无趣得让人直想打盹,竟一时失了力气,让他纠缠着出门往漱楠苑去了。等他冷静下来,后悔得直跺脚。
漱楠苑门口看门的婆子犹豫了一阵,进去通报了一声,倒是出来说:“我们大奶奶请宝二爷进来。”带他往里去了。
院里一片花团锦簇,黛玉说过的那株杏花如今已不在花季,倒是和院子里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连成了一片苍翠,衬着秋日的阳光格外暖和,花廊下摆了一桌酒,隔着老远就听到女孩儿们的嬉笑声,他心里更是喜欢,也不顾引路的老婆子,自己紧赶慢赶地过去了。
因为贾兰生病,今儿个李纨没得空闲来,就凤姐带着三春姐妹并宝钗,一起热热闹闹地坐在了一块儿,林妹妹许久不见,清雅依旧,倒是席上另一个女子,瞧着面生。
“这是你林妹妹的大嫂子。”凤姐忙拉了他来介绍,“大名鼎鼎的巾帼英雄。”
这便是葛韵婉?宝玉一眼望去,不觉大失所望。他也不是没听过这位女英雄的事迹,王夫人、李纨等说起她时,总是明褒暗贬,多半是说她抛头露面,怪不得被退亲,或是惹了杀业,日后恐怕要拖累子孙。只是她们越这么说,他就越是好奇向往,只想得她该是位英姿飒爽的绝代佳人,谁知这一见面,却是个形容瘦小、不施粉黛,衣着款式也算不得鲜艳新奇的小妇人,仔细瞧上一眼,肤色有些黑黄,甚至眉心处还有几粒小小的雀斑。他方才见了林徹的天人之姿,只想着若是他大哥也是这般的品貌,配葛韵婉这样的容颜,恐是委屈了。
宝钗看到宝玉的脸色便心知不好,他一向心直口快,不知道要说出什么话来,只她虽有意圆场,但葛韵婉的经历也未免太离经叛道了些,她心想:“让宝玉失望一回也好,省得再镇日惦记着,让姨妈操心。”便笑着问:“你平日不是最羡这样的奇女子,今日总算见到了。一会儿可要由你先写一首赞诗,省得成日在我们耳朵边念叨。”
葛韵婉那所谓的“英雄义气”,却是浸着她父亲的血泪的,她一向不乐意别人多提,何况这薛宝钗的口气,竟像她仿若是坊间戏子传唱的那等林四娘之流的传奇了,当下凤目一瞪要发作,然看着黛玉的脸色,到底忍了下来,只说道:“宝兄弟既来了,坐下喝一杯茶暖暖身子罢。”
谁知宝玉竟道:“林大嫂子至孝,感人肺腑,多的是文人墨客要为她写诗称颂她的义举的,也不缺我这首。况我夸惯了绝色佳人,竟也没什么好词来写大嫂子了。”
宝钗忙道:“宝兄弟又在胡说八道了。”凤姐亦道:“他一向小孩子心性,半大个人了还不懂事呢,大奶奶莫同他计较,我替他罚酒三杯。”
葛韵婉冷笑一声:“我凭什么不计较?”当下摔了杯子道,“府上的教养,就是到别人家做客的时候,对着人家的女眷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且不论你是个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来说这种话,就是你想夸我,也得看我稀罕不稀罕呢!”
黛玉亦泣道:“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宝玉,要到我家来胡说八道了?从前拿我比戏子,如今又对我嫂子不敬,合该我们林家人低人一等,给你们取乐不成?”且指着门口道,“宝兄弟这样瞧不起你我们,我竟也不能留饭了,请宝二爷离了我这低下地儿,省得我们碍着您的眼。”她和葛韵婉虽才相处没几天,但那日骑马时,嫂子护着她的情形,暖和得让她想起母亲来了,听到宝玉的胡言乱语,原先就委屈,想到大嫂子腹中还有侄儿,恐这一气,要伤到胎儿,更是焦急。
宝玉方知不妙,正要说些什么补救,林徹匆匆前来,见嫂子妹子一个气,一个哭,不觉眉头紧锁,冷笑着对宝玉道:“宝兄弟口舌好生厉害。”
宝玉百口莫辩,彷然无措地立在一旁,也没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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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素来口无遮拦,然一般人家也少有如葛韵婉这样咄咄逼人地计较的,远的不说,为着他这个口不择言的毛病,宝钗也吃过两回委屈,哪次不是自己咽下去了?今儿个若是宋氏在,孩子们出够气了,她来唱个红脸,再有凤姐在边上逗趣解围,这事也就翻篇了,大家伙儿关起门来在心里骂娘,面上仍然一团和气,才是大家子的体面。但葛韵婉似乎不大稀罕这样的体面,她好歹也是尚书孙女、林家长媳,行事竟如黛玉一般小性儿,冷着脸又问了一声:“我竟是不知哪条律法规定了,人只要一声道歉,说声小孩子不懂事,我就真得认了比我高出这么多的小子仍是个小孩儿,我还非得不记仇,不然他什么事也没有,就剩我一个,落个刻薄名声。幸好我都沦到被人当取乐说闲话的玩意儿了,也不在乎这些。”
林徹本就头疼得很,招了招手,黛玉见他脸色差成这样,自己起身拉他坐到椅子上,声音里犹带着哭腔:“二哥要紧不要?我帮你揉揉?”
“就是困的。”林徹无奈地拼命拉了拉眼皮,尔后看着嫂子妹子,对凤姐无奈叹道,“我从小学的,到人家去,他们家的丫头我都不好正眼看的,更别说评头论足--各位姐姐妹妹若是还有兴致留在这儿吃饭,想是我家嫂子妹子也是能陪着的,我先送贾公子回贵府上去。”
凤姐登时挂不住脸了:“这是要赶咱们走了?”
谁知林徹竟是没有要打圆场的意思,抬起眼皮的样子颇有些无所顾忌。他本就生得十分出挑,正经起来便分外惹人注目,宝钗也到了知事的年纪,方才他进来的时候,因着气氛紧张,倒也没在意,现下倒想到避讳,却也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待想起自己在做什么,羞得简直要生自己的气来,赶忙打圆场,好撇开自己的胡思乱想:“也是宝兄弟说话不好听在先,林家嫂子、哥哥还在气头上,咱们倒是先家去--也要宝玉吃吃教训,下回可不敢这么胡说八道了。等人家气过了,再叫他来赔罪的好。”
惜春本就有些孤僻心冷,闻言冷笑道:“宝姐姐想得好,焉知人家已经恼了咱们,哪里还有下回呢。快别说了,你们还要再说,我先家去,好存点最后的脸面,倒是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要累这一回呢。”
她这冷言冷语固然气人,但凤姐心里一动,想着话已到了这份上,林家口口声声说着把黛玉当亲女儿看,如今也是为着亲嫂子的面子狠狠地打了堂妹子的脸,黛玉本就是个心气高的,外祖母家被编排成了这样,她才忍不得。就是当下顾不得,日后想起来,也是个由头,少不得要同这家离了。
谁知话说到这儿了,林徹仍是没改主意似的,站起来,要请宝玉走,他今儿个实在是有些虚,一时竟还没站稳,眼前略有白光,晃悠了两下才消散。黛玉慌得问:“哥哥还说不要紧,几时见你有这气血不足方有的毛病。”又看了一眼葛韵婉,“雪雁,拿帖子去请太医呢。”
宝玉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能气到林家请太医的地步,他不知葛韵婉身子变化,只当黛玉在借题发挥,只她从前委屈了也不过是自己躲回屋里哭,不见他而已,如今可见是气到头了。那话他其实说出口就知道不好,葛韵婉并非那些戏文里香艳浓烈的传奇,她没有义务生得天姿国色,哪怕模样平庸,似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许了人的妇人,也同他没半点关系。他一向爱护女孩儿,不小心以貌取人了一回,还得罪了林妹妹,悔恨不已,偏偏到了这时候又口拙,不知道怎么赔罪才好,犹豫了半天,见林徹几乎要撵他了方对着黛玉赌咒发誓:“林妹妹,我若是有半分唐突嫂子的心思,叫我不得好死,别的不说,我对妹妹的心意--”
“可别,”黛玉扬声打断他,她竟没和以前一样哭得不能自已,反倒有余心余力来反驳宝玉,“但凡你还拿我当个亲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看,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我们家小门小户的,是攀不得你们家的门第,但我嫂子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出来的,轮不着你来说三道四,你要说没唐突她,可真是当我是聋子瞎子傻子。”她指着院儿门口,泣道,“原你今儿个就不该来,现在还是赶紧着回去吧。”
宝玉一腔真心付诸东流,心里又愧又怕,竟真被雪雁一个弱质女流往外推出来几步。妹妹是这样的态度,林徹也放下了最后一点心,又请了一回:“贾公子这边请。”
他们这样小题大做,由不得人不多想,凤姐见宝玉痴愣愣的,恐他犯了旧病,自然不敢怪他说错话,倒是数落了一通林家的不是--知道宝玉不乐意听,还特意没提黛玉也胳膊肘拐在外头,回去的路上倒也没太犯愁,老太太固然会生气,但林家这样不懂事,其实颇是合王夫人的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