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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怕关上门撕得举家不宁,外头也要维系着和气的,休妻都是叫天下人侧目的事儿,由女方提出的和离,更是闻所未闻。不过户部也没耽搁事儿,见林家坚决,云家也早找好了下家,自不去做那不讨好的劝说之举,按律例办妥了就是。但云、林两家,还是免不得要被街头巷尾议论一番。
皇帝到太上皇宫里的时候,正巧刘遇也在那儿请安,他只听见刘遇说:“不知道闹了几回了,连皇祖父都听说了,说明就过不到一处去,何苦硬撑着。以后皇祖母没有笑话听了,不知道会不会寂寞。”,笑着骂了一声:“胡说八道。”
宫里上下忙起身给他行礼,他随口叫人起来,又问刘遇:“你才多大年纪,懂什么!又是你舅舅家,心里有偏向的,你身份不同,莫要妄议别人家事的好。”
这话说得倒甚合太上皇的心思。老南安王还在世的时候,也是跟着他南征北战的,平高丽时还救驾有功。虽则云嵩自己不争气,但太上皇还是愿意顾着他老子的些许体面。偏林徹也是他自己一手捧起来的“神童”,办差当值眼看着比云嵩这个长辈还要高出几头去,歪理又一套一套的,眼见着几次云嵩都叫他说得下不来台,叫太上皇看着也觉得可怜。林家虽眼下不显,然以刘遇向着舅舅家的态度,他日后若登大位,史家记外戚,难免要记林家一笔。
刘遇只一笑,正逢吴贵妃抱着四皇子来给太上皇请安,见着皇帝,也是一喜。四皇子尚年幼,正是喜欢亲近大孩子的年纪,哪怕他母妃宫里人人都对大殿下讳莫如深,他还是一见着刘遇就想凑上去。刘遇也没嫌他烦,把他抱膝盖上颠着。
“老四也开蒙了吧?”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大儿子抱着小儿子其乐融融的景象还是足够让当皇帝的欣慰的。
吴贵妃只觉得委屈--谁不知道当年刘遇是陛下亲自带着识字的,怎的到了她儿子,就连上没上学都不记得了?这一停顿,就让刘遇先开了口:“没呢,不是春天打算入学,结果周大人回乡守孝了,秋天迁儿自己病了一回,也耽搁了。虽然还没入学,也能背两句诗了。”
皇家这一年都不大顺,五皇子夭折,又没了一个公主,刘昀虽则一向宫里没什么人记得,也是皇家的血脉,再加上刘遇大病了一场,惊了大半朝野,刘迁上学的事比起来,在皇帝心里不算什么大事,随口笑道:“是吗?那可不能再晚了,明年一开春,不管怎么都得去上学,让老于教他。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诌点像模像样的诗了。”
吴贵妃泣道:“迁儿自是不如永宁王聪敏,也未得幸蒙陛下教诲,不成器得很,叫陛下见笑了。”
一家子凑一起热闹,这话说得未免扫兴,就是皇太后不爱插嘴儿子家事的,都皱眉道:“孰湖出生的时候,皇帝还没登基,比得过现在忙碌?你这话说得可不像了。”
刘迁本兴致勃勃要背诗的,被母亲这么一打岔,有些蔫蔫的,刘遇道:“传道授业解惑,我自然不如父皇,但说起聪明好学,四弟也不输人的。”说罢便推刘迁背一段“三字经”,刘迁嗫嚅这说怕背不好,他道:“背不好是哥哥没教好,父皇也只会骂我。”太上皇亦道:“你大胆背,朕在这里,谁敢说你?”他才怯怯地背了一段。
两个儿子高下立判,饶是从不否认自己偏心、也觉得摆在明面上的偏心反而是对其他儿子好的皇帝,也不免有几分唏嘘,倒是有些庆幸自己从小把刘遇养在身边了。吴贵妃出身不俗,模样端丽,一向甚得他的喜爱,但恐怕吴家养女,讲的这“女子无才便是德”,反耽误了刘迁。虽说孩子还小,日后如何还未可言说,但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能有多少时月看到孩子的将来呢?
想到这里,倒挂念起已故的林妃来--林氏当年模样极好,且说话做事极有进退,刘遇如今身上这股机灵劲儿就像她。哪怕当年他撒手不管,林妃自己教儿子,恐怕也比吴贵妃强些。如今宫里姹紫嫣红的,年轻貌美的新人不知他的喜好心意,且太年轻了些,越发衬得他多病无力,年岁不多。跟了他多年的那几个,容颜渐老,又各有各的心思,他应付起来,也只觉得累。倒是在最好的年华病去的林妃,如今想起来全是她的好。
“这不是背得挺好嘛。”刘遇拍了拍手,哄得刘迁也乐不可支,跟着给自己拍了几下手,倒是逗得皇太后笑了一回。他本来就极有耐心应付老人同小孩儿,也就是这本事,才能在几次政见都触上皇逆鳞以后全身而退吧。
“孰湖纯善,和他们几个恐怕比你这个当爹的还亲密些。”太上皇也叹了一声。若说五皇子和小公主去的时候,他表现的悲痛有做戏的可能,那么刘昀这么个人见人嫌的,他也乐意亲近,就像是天性了。
做皇帝的自然是希望继任者能够不被这些多余的情感左右,但是做祖父、父亲的,哪个不希望其余的子女也能安稳地活下去呢?
反正性子怎么样,也来不及养第二个了。太上皇当年早早立下太子,但也没阻止其他几个儿子坐大,最后导致了数王残杀,惨淡收场。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矫枉过正了,还是真觉得刘遇十分不同,虽尚未立太子,然其地位超然,远在兄弟之上,恐怕连前朝忠义太子也不能及。
事关江山社稷,即使政见多有不同,要太上皇说出第二个人来继承大统,也还真没有。他最合适,也是唯一的人选。
皇帝前几日感染了风寒,最近才好些,是以叫儿子去养心殿陪着一道用膳。四皇子舍不得兄长,别时依依不舍,吴贵妃提议道:“永宁王受累,带上弟弟?”
皇帝也不缺教导长子的这一时片刻,捎带上小儿子也无妨,也干脆地允了。
谁知就是四皇子的这顿饭,吃出了大事。
养心殿的膳食一向是御膳房的头等大事,皇帝喜欢吃什么大家伙儿都心里有数,但是帝王家的规矩,凡是动了三筷的,以后桌上都不让见了。不过这规矩是定给御膳房的,宫里的妃子们自己下厨给皇上做点什么,也没人会去拿这条规矩给贵主泼冷水。
那天桌上有一盘炸鹌鹑,皇帝风寒初愈自然是不能用的,实是因为永宁王好这口,特意备下的。刘遇自己心里有数,不过白听了一句“这东西燥,你也只许尝尝味道,不能多吃”的嘱咐,撕一只鹌鹑吃了也就是了。倒是刘迁毕竟年纪小,最爱这些煎的炸的,平时也吃不到,如今吃完了自己的那半只,仍旧眼巴巴地看着。皇帝拗不过他,又命人撕了半只给他,只是看他吃了不少,又担心他要反胃,叫他多喝两口汤清火。
谁知到了晚上,刘迁还是发起热来。吴贵妃急急地请太医,倒也惊动了不少人。皇帝一时也急了,不顾刚宣召的贵嫔,匆匆赶来问儿子的情况,听太医说恐是饮食所致,不免又是一番自责。忽的想起什么来,叫人去问永宁王。太医回来说永宁王倒是没生病,甚至连上火都没有,他自己心火一旺,只觉得堵的慌,口中甚至泛起了腥气,冷声问道:“今日菜是谁试的?”
试菜的两个宫娥很快被带来,都好好的,后来说起今儿个的汤是贾贵妃送来的,是夏太监试的,夏太监忙求饶,千万保证自己绝对试过,没什么异常才敢呈上的。
都是这样的人了,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也不是一个两个都后妃往养心殿送汤汤水水,最后哪个真的能呈上御前,还是要看往太监那里塞的够不够。这汤里加了什么,简直不必多说,刘遇中午一口没喝,所以一切都好,刘迁年纪小,可不就出了事。
细回想起来,也不是一顿两顿了,似乎从某一日起,刘遇在他宫里用膳,就极注意,什么汤水粥羹甚少去碰,今儿个他让刘迁喝汤,刘遇也几度欲言又止,数次提议不若饮些茶水。
皇帝脸色一沉,几乎能滴下墨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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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不是真的无迹可寻。除却一开始,因着想让当时还是忠平王妃的皇后生下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而刻意冷落妾室的那几年,其他时候,皇帝多半还是个讲究雨露均沾的人。登基后比不得韬光养晦避兄长锋芒的王爷清闲,临幸后宫的日子其实并不如年轻时候多,且被事务拖垮了身子骨,然宫里却一连诞下好几个皇子公主,不似在王府时刘遇一枝独秀的景象。只是一个个的金枝玉叶,却都有不足之症,活生生的一群小病秧子。小公主和五皇子没了的时候,他是真宁愿他们从未出生过,也好过白白来人世吃这一遭苦,还没懂事就回去了。谁都不是傻子,冷眼旁观的刘遇都能猜出个大概,他当然不至于半点风声都未察觉。
然此刻愤懑的滋味却难以言说。他先是想到自己对长子掏心掏肺,他知道了却独善其身,闭口不谈。又想起这到底是父亲后宫的事,刘遇再胆大妄为也没有插嘴的余地。一边心疼幼子的早夭,一边惶恐自己的身体,又不免想到若是林妃还在说不定能劝劝。但更深的,还是一股子毛骨悚然。
太上皇为人好大喜功,且极贪名声,很多事情他不是意识不到自己做错了,但为了面子,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皇帝从登基起就想着要引以为戒,不能重蹈覆辙,但此刻忽然发现,他到底是他父皇亲生的,后宫里刚出生的这些病怏怏的皇子公主们,他当真意识不到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不敢承认自己力不从心、刻意不去探寻罢了。
四皇子病了一场,到底还是救了回来。只是吴贵妃心里憋了一股气,想知道儿子缘何不明不白地吃了顿饭就险些丢了命,见皇帝还是淡淡的不想追究的模样,不禁恨上了刘遇——她倒不至于听信那些永宁王嫉妒弟弟要杀人灭口的胡话,但先前刘遇病时皇帝震怒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同如今的不咸不淡实在对比鲜明。吴贵妃年轻,出身不凡,这大约就算是她顺风顺水几十年里最大的挫折了。
周贵妃还在宫里禁足呢,吴贵妃自然不敢明着抱怨,不过话里话外暗叫委屈,叫皇后听得冷笑:“吴妃辛苦,可惜咱们这里没几个当娘的,实在没法子感同身受。你倒不若等周妃痊愈了,去找她玩玩,想来你们能说的开。”
她说这话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吴贵妃脸上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的,忽地反应过来,皇后从前从来不管这些后宫里争风吃醋、捻酸挑拨的闲事儿,是以她才敢这么诉苦,如今这是要站永宁王身后去了?
皇后娘家虽不顶顶显赫,但也算名门望族,昔年忠平王不显,他们也没敢起什么雪中送炭的心思,故而一朝女婿一步登天,他们也没能捞到什么实在好处。皇后多年无出,承恩侯也不是没想过从族里挑几个年轻美貌的送进宫里去,但皇后不是只能听从娘家的小嫔妃,她身居重工,不肯娘家塞人,承恩侯也勉强不得,只能把主意打到失母的永宁王身上。只是永宁王的亲舅舅也不是无名之辈,皇后也淡淡的不表态,只剩承恩侯一个人一头热乎,倒也让宫里人稍放下心来,这时却?
皇后见宫人们阴晴不定若有所思的脸色,愈加觉得厌烦,冷声道:“永宁王没了母亲,陛下怜爱,多心疼几分,竟不知还惹了你们的不高兴。”吴贵妃吓得发抖,连声道“不敢”,皇后只说道:“没什么事,都散了吧。”她十六岁嫁进忠平王府,熬了十几年,终究母仪天下,成为人人歆羡的、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然而又有什么用?太后不喜她、娘家不满她、后妃不敬她,同丈夫几十年的夫妻,竟只除了低谷陪伴的情分什么也不剩,一起用顿饭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皇上对糟糠妻子算得上良心了,甫一登基便立她为后,连当时生了唯一的皇子又最受宠爱的林氏都从未动摇过后位分毫。但这一天天的,又有什么意思呢?也不知道吴贵妃是年轻,还是娘家、儿子给了她什么幻想,竟还有精力上蹿下跳的折腾。她冷笑了一声,觉得讽刺。
“宫里如今没人能抢吴贵妃娘娘的风头,她稍得意些,也是难免。”岳嬷嬷是她乳母,伺候了这么多年,说话也比别的奴才大胆些。
皇后冷笑道:“矮子里头拔将军罢了,眼皮子可忒浅。还是太年轻,没见过林妃活着的时候的模样,否则就该明白‘宠’字怎么写了。”
皇帝是个自律又守礼的人,凭谁也不能越了皇后的尊荣去,但除此之外,他能给林氏的,还从未含糊过。虽说那个“文慧皇贵妃”的封号是她临死前冲喜之用,但她当贵妃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样吴贵妃、周贵妃、贾贵妃这种乱七八糟三个贵妃的境况。如今这三个自认贵妃,却不想想贵妃印鉴在谁手上?连一方代表身份的绢章都没法子拿到,也敢同死人争宠呢!
岳嬷嬷听着心寒:“娘娘本不必这样说。”
“我倒盼着林妃还活着呢,能多多少热闹看。”她也不是不好奇,倘若林氏还活着,是成了第二个周氏,不复恩宠被新人替代,还是继续她前头的荣光?不过想来,皇上是个念旧的人,像周氏那样自毁长城的到底不多,林氏是个知情知趣的,想来纵然年老色衰,也不会被厌弃。有她当着四妃之首在那边镇着,吴氏哪能这么天真烂漫地蹦跶呢?可惜没那么多如果,林氏早早就去了,留下个儿子,继续碍后妃的眼。
“我如果是她们,一定不去碰永宁王,哪怕只是嘴上说说。就算手心手背都是肉,那十根手指头还有长有短呢。亲手养大的孩子,跟其他的没法比。就像当年,家里想法子要把姐姐往忠义太子府上塞似的。”
岳嬷嬷沉默了半晌,道:“这不正说明了娘娘是有福之人么。”皇后有个年长其十余岁的嫡亲姐姐,非但美貌,更聪明好学,甚是聪慧,老承恩公爱若珍宝,她进宫选秀时更是上下打点,铆足了劲儿想送她去太子府——即便是正妃没指望,做个侧妃也是好的,谁知也没能如愿,反倒是一向没报什么希望的小女儿最后有了大造化。这也是皇后多年来的心结,哪怕老承恩公去了都没能解开,岳嬷嬷自然也知晓,但她虽有多年陪伴的情分,这种事情,也说不得劝不得。
好在皇后自己也不继续提了:“我也难得管回事,你替我传下去,以后养心殿的膳食,由御膳房那儿再把一道关,想向皇上献殷勤,等皇上去她们那儿的时候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