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2/2)

她忽然想起一些别的事儿。襄阳侯和修国公的家人都曾经为外祖母家东府上孙媳妇的丧事设过路祭, 他们和贾家的关系不可谓不亲密, 即使外祖母家有一位贵妃在当今的后宫, 也没法说明全部的立场。他们会被这次行刺事件波及到吗?随即又苦笑起来——外祖母常说家里子弟不成器,没一个能在朝堂上立足的,当年外祖父还在世的时候, 哪次狩猎不伴驾?如今舅舅们进官场也有几十年了,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几回, 如今无能倒成了好事了, 好赖就算外祖母家有脑子不清醒的,应该也掺和不动。倒是上回永宁王特意来家里说过的王子腾的事儿······若是韵婉能大仇得报, 她自然该感到欣慰, 可是王子腾和外祖母家,那就更近了, 他们那几家是真正的唇亡齿寒,同气连枝。王子腾若败,贾王史薛四家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贾母当日把父亲下聘之物退还给她的模样犹在眼前, 不论舅舅、舅母们如何,起码外祖母这份慈爱之心是真的,哪怕比不上宝玉和荣国府, 对她也比对亲孙女们都了。她那样的年纪了,还在为家里小辈们操心,想想便觉得不忍。可是再想想王子腾对韵婉父亲做的事,他为了帮薛蟠脱罪对那个被无辜打死的公子哥儿做的事,又觉得,倘若不付出代价,天理又何为?

林徹还没下值,他的小厮东元已经先回了家,看见宋氏和黛玉回来,忙来求见。宋氏立刻道:“快别管那些虚礼了,过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回太太话,二爷让小的回来,给太太和大奶奶、姑娘们报个信,老爷已经随圣驾回京了,不日便到,如今城里倒也不至于多乱,但是人心难测,太太还是闭门谢客为好。钱家那儿,二爷已经派了人去接了,如今情况不对,也顾不得看什么日子了,他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的,住在客栈里,不大方便,也怕老人家担心害怕,要是他们家还介意日子,那咱们家的人留在那儿守着,也有个照应。”

宋氏听到林滹要回来的消息,立刻松懈地坐回椅子上,捂着胸口道:“阿弥陀佛。”她从来不是吃斋念佛的人,但知道丈夫平安,还是要念一声的。她担心的事有了着落后,脑子便立刻转了起来:“圣驾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皇家做事一向稳妥,尤其是当今圣上,他起驾的消息传回京里的时候,说不定人已经只离京城几步远了。忠顺王妃“病逝”,林征提前回京······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现在不过是尘埃落定。

她吩咐道:“春绿院今天有人打扫过吗?被褥什么的都准备好了?”

黛玉道:“刚给那里安排了一个婆子和两个小丫头,正巧去看看她们有没有躲懒。”又说,“便是准备得不妥当,家里别的院子空屋子也有,这几天客栈怕是最乱的地方了,确实不如来和我们挤一挤的。”

她一向知道二哥办事极为妥帖周到,才能一路高升,但今儿个又见识了一次,还是和之前一样感叹:“也亏得是二哥办差忙,他要是帮着管管家里的事,我要被比得无地自容了。”从前外祖母家的贾琏表哥虽不肯读书,但操持荣府内务是一把好手,直到娶了凤姐才“倒退了一射之地”,可林徹这个在官场如鱼得水的,偶尔插手家事,无不稳妥。她素来是个心高气傲,不喜居人下的,也是难得才认个人比她强。

宋氏道:“怎么说起这个了?哦,是为了去接钱家人这事?咱们今天遭多大罪啊,眼睁睁看着人被你大哥抓走了,吓都吓坏了,想得不周全,他好端端地在衙门坐着,知道信还比我们早那么多,准备得充分些,周到些,也是应当的。”

黛玉不禁道:“大哥在外面,竟是这么威严么!”

“今天不算什么,他在外面真刀实枪地操练了这么多年呢。要是上了战场,他要把脖子拴在裤腰带上吃人血的。”宋氏闭目道,“人人都夸我有个好儿子,但我真希望永远不要有需要上战场的那一天,哪怕他是个武将,这是他本来就该做的事。玉儿被我说的话吓到了吧?咱们林家祖上,也是军功封的侯呢!”

是啊,林家当年因武功列侯,封袭三世,到黛玉的祖父,又多袭了一代爵。林海高中探花,林滹和他父亲也是正儿八经地科考入仕的,世家子弟里读书的独一份了,林家门第,真真的文武双全,配得上先皇御赐的白玉双鼎。外祖母家有不少老人喜欢追忆当年老国公爷追随先皇的荣光,甚至悄悄地盼着再有一次机会,能让贾家的子弟光耀门楣。可黛玉想,这天下还是永远太平着罢!如今不过一场说不准已经平息了动乱,京里便已乱成这个样子,真打起仗来,恐怕连关着门安居一隅都做不到!他们这些高门大户犹不能自保,何况寻常人家?为着一家子的兴起,要多少人跟着陪葬呢。何况,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真有了战乱,谁能保证自家人会是最后的赢家?瞧瞧今天的襄阳侯府、修国公府,说出去当年还不是战功赫赫的大豪杰,如今子弟可成事了

韵婉曾说,林征在晋阳几年,他手底下的兵,吃的苦比别处的兵多得多,为的是军威远扬,震慑四方,让人不敢妄动,好叫这些跟随了他多年的将士不必有马革裹尸的那天。她以前只关心自己院子里的那片天空,寄人篱下的酸楚和对父亲的思念也让她无暇去思考别的,如今倒觉得眼界开阔了些许,便更是向往婶娘曾描绘过的那些名山大川。

“要是钱家妹子以后真要做四处游历、悬壶济世的仁医,我能跟着她一道出去走走就好了。”她说出口后,又觉得自己十分天真可笑,自己先摇了摇头。

宋氏却笑道:“那也好啊,我年轻的时候,也常常这么想。当时我觉得教人家家的女孩子念书也能养得活自己,谁知道老圣人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那阵子没有女孩儿敢说自己想念书了,我继母笑话我,心比天高,怕是不能如意。气得我收拾收拾包袱,就嫁人了,居然也这么多年了。”

她说的当然不是实话,不过以宋子宜书画双绝的名声,当年她嫁林滹,称得上“下嫁”,宋子宜一向最心疼这个元妻留下的女儿,给她选了这么一门亲事,自有他的缘由。也是如今上皇退位了,她才敢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她当年是远近闻名的才女,甚至父亲还愿意把那处文坛风雅之所的藕舫园赠与她做嫁妆,却要因上皇一句话,被那些不学无术的人耻笑。她当然知道黛玉出不得远门,这世道,女孩子能走出自己家去庄子里转转,都算是不易了,何况去更远的地方?但她并不愿打破侄女儿的幻想:“钱姑娘家学渊博,又精于此道,还有钱老太医悉心教导,将来医术定有所成。婶娘也盼着她能有所成就,我自己是没希望了,也盼着认识的姑娘们扬名立万呢。”

她看着黛玉,忽然想,若是这个小姑娘,真嫁给了永宁王,以后能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吗?

钱家人暂居的客栈确实人多口杂, 又在出城的必经之路上,完全不得安生, 林家的车来接的时候,连钱老太医都吓坏了, 倒是几栀还仔细问了车夫、小厮的姓名、家人, 又问了林家的情况, 确认了他们真是林家来的, 才同意祖父母与母亲上车。前何氏担心她这般不信任,林家要恼,她却道:“妈妈好生糊涂!咱们不问清楚了, 贸然上了车,要是遇到歹人, 不止自己生死未知, 林太太岂不要内疚?”钱老太医惊魂初定,说道:“栀丫头说的是, 只是我们年前就去, 少不得要麻烦人家了。”

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 孤儿寡母的,除了寄人篱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几栀安慰道:“咱们住过去以后自己知趣, 事情都在自己院子里解决了,少麻烦林家太太几回也就是了。这节骨眼上还能想到咱们,人家尽心了, 咱们心里得有数。”

钱家人口简单,行李也不多,林家派去的板车都没装满,一家子坐在马车上提心吊胆的,看到林家的门匾才彻底放下心来。林福带着人等在门房,看到他们来,先念了两声辛苦:“太太和姑娘盼了一会儿了,命我先带钱老爷、钱老太太、钱太太、钱姑娘去春绿院,把东西放下来,歇歇脚,喝口热茶。”又问,“事出突然,也不知道你们东西收拾得怎么样,要是有什么缺的漏的,外面现在乱,也不便再回客栈拿了,跟小的说一声,小的帮着置办。”

钱老太医忙道:“我们就这几个人,能有多少东西?该带的都带了。”又忙着叫家里帮工的婆子和小丫头帮着归置行李。他上次没过来,这次亲眼见了春绿院的布局,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屋子还没进,瞧见那个可开医馆的前厅,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如今老了,看不动病咯,早知道,早几年就退下来的。”

他家祖传行医,他少年时便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大夫了,后来入了太医院,都说他光宗耀祖了,步步谨慎地熬着资历,没敢出过差池,最后全须全尾地从太医院退下来,自己都觉得不易。但是仔细想想,一身医术,却也没真的救过几个人,和他同辈的那些在乡野行医的,虽医术不及他,家底子也没他攒得丰厚,但说起悬壶济世四个字,却比他当得。

他把目光投向几栀,心里暗道:“难得栀丫头肯学,好学,还有天赋,万不可让所谓的‘甘于卑,伏于弱’之类的闺训束缚了,我便是拼着这张老脸天天被人指指点点,也要把她养成一个医者,真真正正地以医技普济众生,光我门楣。”

林家给春绿园安排了两个守夜的婆子和帮忙做事的丫头,林福一一介绍了,道:“太太让我替她给钱老太医打声招呼,原该等您看好日子,都收拾妥当了,家里几个小爷去接你们的,只是现在京里有些乱,怕是客栈里头更乱,只好让你们匆匆忙忙地来了。”

钱老太医看出林家也是突然才得到的消息,屋里的炭火才刚烧了尖尖的一点,床明显是刚铺好的,桌上还有新擦过的水渍,小厨房一开始还锁着,林家的那个丫头问了一圈才找到,开了门,开始烧水——柴火都是刚搬来的。小丫头叫阿璟,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倒是伶俐:“太太准备了接风宴呢,说是这几天也不知道买菜方不方便,好在家里还备了不少肉和菜。”

钱母忙道:“可使不得,不过不过是租你家的房子,又是用你家的人,又是吃你家的菜,我们成什么了,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我们老爷这些年也是一直在太医院当差的,可不敢尽占你家的便宜。”她心里有数,林家调教好了的婆子、丫头,自然比她们自己出去找的要好,而且和林家其他人也熟,日后办什么事都方便,但他们借住林家,怕被看低了去,等闲并不打算麻烦人家,更别说占这些便宜了,因此早与钱太医商议了,春绿园的一切开支,包括婆子、丫头的月钱,都要走自己家的

账。阿璟还要说什么,钱母拦住她:“一会儿我去和林家太太说一下,钱的事不是大事,也不是小事。”

阿璟也不过是个丫头,既然钱老太太说要和宋氏讲,她也没有了劝说的立场。

钱家人有自己的原则,不过他们到底一家子都靠钱老太医这些年攒的俸禄过日子的,虽说不上拮据,但也要精打细算的。钱何氏悄声问道:“虽然老太爷说要教栀丫头学医,但也没说要她一辈子就这么孤零零的,她要是嫁人了,总得给她置办嫁妆吧?就是老太爷想招个孙女婿回来入赘,那也得留些银钱给她办婚事?前面我们爷看病、办丧事也花了不少,咱们自己家已经有一个婆子和丫头了,再有两个婆子、一个丫头,还是他家的大丫头,月钱总不能比他家别的大丫头少?这会不会太浪费了?人家是一片好意,但我们也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呀,母亲看看,能不能回掉一两个?菜妈和小汤圆也是跟着我们好几年的了,我们爷病的时候,也多亏了她们娘俩熬夜帮着服侍,她们也是孤儿寡母的,是辞不得的,林家这婆子丫头的,母亲还是同林太太说一声,咱们回掉些吧。”

钱母知道儿媳妇说得有道理,遂道:“我晓得,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跟林太太说清楚了就好了。虽显得有些扣扣索索,也没法了,总要过日子的。好在我看林家太太和姑娘都是好心肠的,断不会因为这个就瞧不起人。”

钱何氏心里虽心疼钱,不过也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占人家便宜更要被小瞧的,但她到底担心掉面子,推脱道:“还是母亲说罢,我跟着您后面学学待人接物。”

钱几栀听到她们推辞,笑道:“要是妈妈不愿意,我去说去。”

“你安生读你的书去。”钱何氏道,“如今可不是在客栈,时时刻刻有人吵吵了,你自己住一间屋子,还有书桌书橱的,和那些上学堂的哥们也差不了多少了,人家把阵仗摆出来了,回头开了春,你和她家姑娘一起念书,被人家比到山沟里去,我看你脸往哪儿搁。”

几栀知道母亲好面子,她倒也不是多看重自己读书,就是看林家也注重女孩儿上学,不想自己被比下去,不过搬到春绿园来确实比从前住的地方舒适不少,屋里整一面墙的大书橱,从前她爹爹都想有一个,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喜悦之情已经弥漫在肺腑,应道:“妈妈放心,不给你丢人。”

钱老太医看了自己的屋子出来,站在院子里,呼出了几口白气,忽然叫几栀来:“丫头啊,看见那个前厅没有啊,开医馆多合适啊。”

几栀自然是听出祖父的弦外之音的,她道:“这里是林家的院子,住在附近的非富即贵,把医馆开在这里,扰乱了林家的安宁不说,寻常百姓也找不到这里来。我要是真学会了爷爷的哪怕一点皮毛,我也往外头走去。”

钱老太医愣了一愣,拍了拍孙女的头:“快进屋去吧,外头太冷了,你奶奶看见我拉着你在外面说话,又要怪我了。”

“林家的两个姑娘,看起来都有些不足之症。”几栀一边搀扶着钱老太医进屋一边道,“他们家虽养得精细,药没少吃,但我总觉得,好像药吃太多了。”

钱老太医道:“是药三分毒,药吃多了,身子会更虚一些,不过我没见过她们,到底怎么样,也得好好切个脉才知道的,个人的身体不同,你不好随便看两眼,就拿以前听过的病例去套的。”他心里也知道,林家客客气气地请他们一家子过来,也是为了帮自己家里人调理身子的——林馥环和林黛玉身子骨弱是出了名的。他们以礼待他,他自然也义不容辞。

几栀开开心心地道:“要是爷爷能给林姐姐调养好了就好了,她也想出去转转的。”

林徹晚上回来得不早, 给钱家的接风宴都已经散了,他问了声, 知道人都安全接来了,先去给宋氏请安。今天这样得兵荒马乱, 宋氏自然是还未歇下的, 听说次子回来了, 赶忙叫他进屋:“你大哥还没回家来呢。”

“大哥这几天怕是都抽不得身了。”林徹道, “不过也快,最迟三天,陛下的銮驾就能到京了。”

宋氏喜道:“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