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们姑娘不用担心自己病了一场,又赶不上你的进度了。”紫鹃看了看那书的扉页,“这是我们三爷送给姑娘的书。”
几栀便有些担心:“啊,那我随便拿来翻,不要紧吧?”
“要什么紧呢?三爷说是要考学,把自己的‘杂书’、‘闲书’都拿出来分了,大爷和大奶奶不爱看书,二爷说三爷那儿的杂书多半还是从他那儿要的呢,也没去拿,我们姑娘和环姑娘一人拿了两箱,钱姑娘来得晚了几个月,不然也有你的份。太太屋里的锦书还拿了几本走,说她们晚上值夜的时候看着提神呢。”
“这其中要是有鬼神志异的,不会看得太精神了么?”几栀笑了笑,“没事,我来借林姐姐的看。”
黛玉一向自恃才情,素来爱与姐妹们讨论诗词歌赋的,可惜二爷和三爷忙碌,环姑娘又心不在焉的,几栀一来,她显见地比以前高兴了不少,每日上学都兴致勃勃的,紫鹃一向是姑娘高兴她就高兴的,更何况钱老太医这次真的是救了急,便越发地喜欢几栀:“其实我们姑娘从苏州也带了不少书来,她还抄了不少,等她好了,请姑娘去揽月楼里坐坐,喝喝茶看看书。让王嬷嬷给你们炸春卷吃。”
几栀“噗嗤”一声笑了:“你还打王嬷嬷的主意。”
“嬷嬷做春卷的手艺是真的好,哪儿的厨房都比不上。”紫鹃小心翼翼地把药渣过滤了,“她也老说要请钱姑娘吃饭,就是一直不得空。”
几栀看她动作娴熟,显然没少熬药,叹口气道:“我还怕紫鹃姐姐不会,特特出来看看,是我多虑了。林姐姐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
“谁说不是呢。”紫鹃偷偷抹了把眼泪,“昨儿个钱老太爷说,我们姑娘这病,一半是胎里带来的,一半是自己郁结于心,保养不当。我就想说,那不可不是,从来了京里,就没有哪天不哭的,眼睛都要哭坏了。来了六老爷这儿,有太太、大奶奶她们陪着,好了不少。昨儿个又急病了。要我说,有些事儿,就干脆别想,别管了。”
几栀道:“我这些天多来找她玩,陪她说说话。”
两人正说着,院子里的婆子进来报,说是环姑娘来了。紫鹃忙张罗着备茶,几栀笑道:“你去忙,这药我来凉。”结果馥环已经到了屋门口,看到她们,笑着问:“今天钱妹妹也在?听说玉儿烧退了,我来看看,给她带了些参片,这些是滋补的,不容易上火。钱妹妹看看呢?”
钱几栀仔细看了看参片:“是好东西,不过林姐姐现在还不能吃呢,等她病彻底好了,才好用这些补品。也要斟酌着吃。”
紫鹃道:“环姑娘坐一坐,我给您沏茶。”
“我进去看看妹妹。”馥环进了里屋,掀了门帘,又穿过屏风,黛玉已经睡着了,锦荷原坐在床边的小榻上做针线,见她进来,忙起身让她,她摆了摆手,借着灯光掀起床帘来仔细打量了黛玉,清清秀秀的一个小姑娘,脸上稚气方脱,唇色仍有些泛白,脸颊上那股病态的红现在已经消退了,倒是
被屋里的热气蒸的红彤彤的。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显得更脆弱稚嫩些,先头林征和韵婉说,他们要是成亲得早,孩子也不会比黛玉小几岁,她自己倒是成亲得早,可惜也没有个孩子,如今看着黛玉,只觉得可怜可爱,替她掖好被角,擦去额头的汗,才轻手轻脚地出来。
紫鹃已经沏好了茶,又取了瓜果点心,馥环略喝了杯茶,同几栀说了说最近看得什么书之类的闲话,又道:“我整日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姑娘喜欢穿什么吃什么玩什么了,钱姑娘要是得了闲,去我那里坐坐,也别嫌我无趣。”
几栀忙道:“只要馥姐不嫌我烦就是了。”她是一个医者,看得出来馥环的身体也是损耗极大的,但底子比黛玉好得多——也难怪林太太要接她回来。
“我喜欢你们这样的小孩子。”馥环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几栀的肩膀,“今天太太去了春绿园,和钱老太太、钱太太一起打牌,叫我们晚点一起去那儿用晚膳。”
“对。”几栀就是因为祖母、母亲在玩牌,所以跑出来玩的,今儿个祖母与母亲商议着要请林太太吃饭她也听到了,这才猜到馥环特意跑了这一趟,半是来看黛玉,半是要等她一起走。
钱老太医这么多年, 也攒了不少一笔,够家用了, 不过他们老的老,小的小, 如今只有开支, 没有收入, 自然要紧着些用, 也是钱老太太和媳妇儿商议,大过年的,她们也没什么亲戚要走, 太医院的后辈们走动了也就完了,不如趁酒菜都是现成的, 请一请林家上下, 也谢谢人家的关照。谁知日子刚定下,就听说黛玉病了, 还担心林家人不愿意来, 结果馥环亲自和几栀一道回来了,也是微微地松了一口气。毕竟, 要是出了正月,想请客,得赶着时鲜来, 普普通通的酒肉,反显得寒酸了。
钱老太太又问过了黛玉的病,几栀一一应了, 宋氏也留神听了,听到黛玉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念了一声佛。锦书几个去厨房帮忙了,馥环便帮着斟茶。钱太太忙拉着她道:“环姑娘,你不要忙。”宋氏抱着手炉笑道:“她心神不宁好一阵子了,这几天她妹妹病了,她倒反而像是找到事做了。”
“婶娘是想说我服侍病人服侍惯了?”馥环也没辩驳,笑着叹气,“我难道不知道自己应该心胸放宽阔些,身子也会变好点?放下两个字,说起来容易,有的人一辈子也放不下呢。不过妹妹这几天眼看着瘦了不少,她病好后,怕是身子也要乏一阵,她屋里的丫头们也不知道人手够不够。我看雪雁紫鹃锦荷这几天都陪着她熬夜,幸好病好点了,不然这些丫头们也要撑不住。”
钱老太太悄悄对宋氏道:“我怎么觉得这几天,你们家环姑娘照料她妹妹,忙前忙后的,反而气色比之前好些?”
她这话说得一点不差,馥环接手了原来黛玉的那些家事,这几天忙进忙出地接待来拜年的客人,又操心她妹妹的身体,事无巨细地一一过问,本该憔悴些的,但脸色出乎意料地红润了不少,像是终于找到奔头一样。
宋氏道:“这可有些难办了,等她妹妹病好了,她又像以前那样怎么办,难道我该去风里吹一吹,也吹出个头疼脑热的?”
馥环听了,苦笑道:“婶子在胡说些什么呢?叫钱老太太听了笑话。”
“那只能等你家大奶奶的孩子生出来,让环姑娘帮着照看她侄儿了。”钱老太太笑吟吟地说。馥环这样的心态,其实也好理解,确实忙起来会比闲着没事做更好调节心态。宋氏觉得有道理,问馥环:“要不你去帮帮阿徹的忙,我感觉他这个月忙得影子都没了,他外面那些‘朋友’没着急?”
哪能不着急呢?书社的人就差没揪着他的小厮问稿子的影子什么时候能看到了,今年几个出了角儿的戏班子都等着,可是写话本本来就是闲暇时候打发时间的娱乐,如今的差事桩桩件件都关系到万万人的吃饭喝水,哪能马虎过去?本来圣心就难测,他一个侍读学士,又是永宁王的表亲,多少双眼睛盯着,不出差错就是万幸,哪儿还有时间写《玉山亭》?馥环笑道:“那还不如让玉儿去帮他的忙,我来替妹妹算算账。”她从小和林徹一起念书,虽则心气也高,但吟诗作对一向输给弟弟,不服气也不行,反是对舞刀弄剑更感兴趣些,林徹时常让姐妹们帮忙给他代笔,也是黛玉兴致最高。
“等她病好了,你们自己商量着。”宋氏道,“现在几栀也在,你们几个女孩子,热热闹闹的一处玩,高兴一点多好。”
馥环叹道:“我不好和钱妹妹比的。”几栀年纪虽小,却清楚自己要什么,想变成什么样的人,虽则不如她们锦衣玉食,但天天读书学医,从来不道一声辛苦,只想着能继承祖父衣钵,光耀门楣。便是黛玉,明知自己只有进宫这一条路,也没自怨自艾,还想着要亲眼看着她父亲临终时的心愿达成。唯有她自己,年纪最大,也最不中用。家里人知道她回来后心情不好,也从没逼迫过她,就是这次马家来提亲,换个寻常人家,还不扬眉吐气,喜气洋洋地给她收拾好
让她嫁了叔叔婶婶够由着她了,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没理由这么难过,可人的心情难道能控制得住?
也许找点事做,真的会好一点。
钱老太太和几栀也罢了,钱何氏却是一向羡慕林家家大业大,几个姑娘们衣食无忧的,单是馥环从王府和离了回来,依旧有国公府将来要袭爵的公子哥儿来提亲这事儿,就够叫人瞠目结舌了。几栀自己想要悬壶济世,行医救人,并不想着嫁人生子,她做母亲的,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有心想让宋氏帮着几栀相看相看人家,又觉得婆婆还没开口,自己说这个不合适,只能暗自叹息。
几栀看出她不对,轻声问道:“妈妈怎么了,看着脸色不好。”
钱何氏强笑道:“没事,只是过年难得热闹一回,想起你爹爹了,要是他还在这里,看到这么多人,指不定高兴得唱起来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钱老太太也想起儿子来,叹道:“林太太有所不知,我那儿子还在的时候,是个话搭子,我们还骂他人来疯,现在他走了,家里没了他那声响,谁都习惯不了。”
几栀知道祖母、母亲的心事,笑道:“既然这么着,以后可不能嫌我话多了,我也就这点像我爹爹了。”
两家人聚在一起,永远是有羡慕别人家的点的,宋氏看着几栀,也是越看越喜欢,赞她开朗豁达,明媚解意,若是林徥不是一心入仕,她准得为自己的儿子求这么个媳妇。可惜林徥从来都是奔着官场去的,同他说定郁家的姑娘,他也欣喜,只得罢了。何况林徥到底观念更保守些,怕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是个以后要日日抛头露面的大夫。恐怕他们家要真想娶几栀做媳妇,还是林徹同她最配——但林徹和谁家的姑娘,都挺配的。她对刘融山、郁晴这样名门贵女亦十分喜欢,知道以后真成了婆媳,好好相处下来,好感度不会比对几栀的好,因此也只叹息自己家没有多生几个好儿子,配得上几栀的。又知道几栀这样的女孩儿,人家肯定也不可惜这个,越发觉得难得。
“你们家玉姑娘今晚吃什么?”钱老太太问。
馥环道:“锦荷说仍旧是给她煮山药粥喝,我昨儿个看过了,她屋里燕窝还不少,不知道病着还能不能吃燕窝?就是难得的过年,她一个人吃得清清淡淡的,看着可怜。”
几栀道:“病了是要这样养着的,不过林姐姐烧已经退了,也没几天就好了,她的胃口一向需要调理,等病好了,还得在饮食上多注意些,调理好了,也不容易生病。”
“等她病好了,叫她来谢你。”宋氏喜道。
春绿园的人手不多,两个婆子,加上一个叫小茴香的丫头,幸好事也不多,钱何氏也帮着做针线上的活,钱老太太更是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和鸟雀儿亲自接管了,平时倒也忙得开。遇上今儿个这样请客的日子,就有些手忙脚乱的,幸亏锦书她们几个来帮忙,才开了宴,钱何氏心里内疚,连声说招待不周,宋氏道:“这话从何谈起,咱们既做了邻居,就是来简简单单地吃个饭,再者说了,若没有你们老爷子和几栀,我们家玉儿的病哪能这么容易好转?该我们谢你们,日后,少不得还有再麻烦你们的地方。”
“我们家原就是吃的这一行的饭。”几栀道,“他日我若有幸开个医馆,恐怕还得仰仗着林先生家的面子。”
钱何氏瞪了她一眼:“好好地吃着饭,说什么呢?”
“应该的应该的。”宋氏笑道,“你既然做了我这么多天的学生,就同我干女儿一样的,林家的这些哥哥姐姐,就是你哥哥姐姐,你要
是开医馆,你几个兄长,少不得要给你撑腰的。”她指着馥环道,“就是这个姐姐,都在南街有个不大不小的药房,你以后缺什么药,可以找她想办法。”几栀毕竟是女子,虽然钱老太医一心想要她把家学发扬光大,可是真要实行起来,难得很。他们家把春绿园改造的时候特意设了那个外堂,就是想着,若是钱家想开医馆,钱老太医也罢了,年纪、辈分摆在那儿,可等到几栀当了家,难免有些流氓地痞轻视她是个女子,想要来寻衅滋事,开在他们家,有侍卫、门房在,又有林家父子几个的名头在,叫那些人不敢来闹罢了。几栀落落大方地提出来,她更觉得欢喜:“你有这个心,你祖父肯定高兴。就开在前面那个外堂,保管没人敢来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