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珍珠团簪黛玉也有一副,因她在孝里,首饰衣服皆是往素净里置办的,这套团簪清一色的雪白珍珠,除了中间点缀的金银花蕊,便再无它色了。黛玉是在孝里,戴这个正合适,饶是这样,王嬷嬷还同她说,等出了孝,一定要再打套新的,年轻女孩子家这么素不行。馥环还不在孝里呢,打扮得同她们一般地素,怪不得宋氏要叹气。黛玉此刻也疑惑了,她把这簪子给几栀,是刚好看见了,顺手,还是想以后都振作起来,不要这么冷清下去了?如果是后者,那难道是云渡的信给了她如今的变化?“情”这个字,当真能让人如此深陷其中么?她也拿不准馥环的心思,便试探道:“哪里只这几件首饰,还有你的那几条裙子,更素了,我和钱妹妹如今都不会穿。你要是怕婶娘不高兴,索性把那些裙子也给人了才好呢。”
“你都说了不能穿,我能给谁?”馥环笑吟吟地问道,倒也没拒绝,更是想起来,“你屋里的茜雪,她爹是不是没了?我看那丫头身量和我差不多,回头我找找,把我那些衣裳裙子的,找出成色新的来给她送去。”
黛玉这才意识到,姐姐是真的想改一改自己的精神气了。她捏了一肚子劝馥环不要搭理云渡的话,此刻却都说不出口了。
和陈贤、朱复青猜测得完全不同, 林征冒死参下西北府监军周琼,竟然半点都没影响到王子腾。连陈贤都因此被罚了一年的俸禄, 兵部右侍郎许经纶更是因欺上瞒下、扣下不少参周琼的折子而下了狱,周琼本人更是被抄家捉回了京里, 静待秋后问斩, 子弟也受了牵连, 发配充军的、贬为贱民的、锒铛入狱的, 一下子从天上落到了深渊。但包庇周琼的王子腾竟然不降反升,一跃成了内阁大学士?不要说林征了,陈贤自己在家里想想, 都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
林征就这么忍了?太子呢?也不想想办法?陈贤干着急了几天,见到王子腾把云嵩荐去平南海之乱, 倒也想通了。王子腾苦心经营了这么些年, 他的官运根本不是他个人的事,他的人脉盘根错节, 四王八公想来都为他的仕途出了力, 更何况,他这么多年来结交的, 又何止是四王八公?像周琼这样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一个周琼没了,还有多少个周琼在为了自己的利益拼了老命地保他。上皇那些旧部明里扶持的是忠顺王, 可是当年义忠老千岁、忠定王的旧部呢?陈贤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王子腾的确轻易动不了, 可皇上也一定会动他。他只要耐心等着就是了。
王子腾高升,除了陈贤外,自然也有别的眼馋生气的,比如忠顺王,就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他才刚准备拿荣国府的贾琏开刀,皇上就升了王子腾?难不成是他会错了意,皇上派他来查这些案子,并非是要清算都察院,而是要清算他?他这么一犹豫,曹良骏反而开始庆幸自己提前给荣国府报了信,没把路走绝了。荣国府上下亦松了口气,便是贾琏自己,也放下了对凤姐坚持要动二姐牌位的复杂心绪,喜滋滋地向她道了喜。
凤姐虽早知道叔叔必有升迁,但也没想到他能封相,一时间不免得意洋洋。但知道贾母对王家渐渐成了四大家族之首这事其实心里多少是有些介意的,倒也没敢在众人面前表露,只是私下和贾琏独处时,难免流露出施恩之意,言语里更带了些轻视不满。贾琏自是积累了不少怨气,只是想到她叔叔如今官拜宰相,自己这官司又确实沾了王家的光才摆平的,只能咬牙忍了。
贾母虽对四大家族如今唯王家马首是瞻稍有些不平,却比谁都清楚,王子腾的擢升对荣国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远的不说,单是贾琏的官司,在知道王子腾拜相前,那忠顺王是何等地咄咄逼人?如今也不得不当之前是在放空炮,放过了贾琏。况且,元春在宫里本就孤苦无依,有个封了宰相的亲舅舅,她的日子想来能好过些,皇后娘娘便是想再给她小鞋穿,也得看看前朝的势力拉锯。想到元春,贾母不仅又有些疑虑,那帖药方子已经献上有数月了,宫里却迟迟没有好消息来,那方子究竟有没有得用?贾琏派出去打听的人说是没有坏处的,可凤姐吃了几个月,也没见她生下个一男半女的,否则,也不必有尤二姐这么个惹得全家不得安宁、提心吊胆的人出现了。
难道那药其实没什么用?贾母心里着急,只得暗暗安慰自己:“当今以孝治天下,可不是琏儿那样的人,如今虽咱们出了国孝,于陛下而言,却还要守父孝的,虽然咱们家的娘娘未能生育龙嗣,但其他宫里的娘娘,也只得等着的。”又想起元春之前吩咐的,和林家多走动,那毕竟是太子的亲舅舅家,他们有黛玉这一层关系在,不趁机多拉拢,难道真让太子一心一意地向着皇后不成?不免又有些后悔,先头贾琏吃官司,他们慌了阵脚,竟想到了钱几栀身上去,说是未雨绸缪,请几栀高抬贵手,却是把家丑露到了外人脸上去。自家的子弟如此不成器,难怪黛玉越来越向着叔叔家了。
便是不为宫里的娘娘着想,贾母自己也是情愿同黛玉处好关系的,毕竟是敏儿唯一的女儿,在扬州的时候,隔着天南地北也罢了,如今同在京城,却除了
年节外几乎不怎么来往,像话吗?
故而宝玉一撺掇,她就打算派人去接黛玉过来小住几天。王夫人正巧也在她屋里说话,笑着对宝玉道:“老爷快回来了,你的功课做完了,这就只想着和姐姐妹妹玩了?袭人才跟我说,把你这一年零零碎碎写的字都收着了,也才那几张,功课还好说,字就写了这点,看老爷信不信你好好念书了呢。”宝玉一听,顿觉泄气。贾母道:“书要好好念,但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别只是听说你老子要回来了,就匆匆补上,临阵磨枪,又有什么用。”
王夫人又劝贾母道:“先不说宝玉还得补功课,我算了算日子,外甥女家的那位大奶奶,不是这几天就该生了么?他们家想来忙得紧,林姑娘也不一定有空来玩呢。”
贾母在心里一算,倒还真是如此,道:“你不说我还忘了,那也是他们林家这一代的头一个孩子吧,不管男女,也不怪他们家这么重视。要是真就这几天,那林丫头还真没得空来我们这儿。”
王夫人道:“之前遇到忠勇侯夫人,说是见到了林太太,问起来就跟她说孙子孙女儿都喜欢,但我琢磨着,他们一家子肯定还是盼个男孩儿的,看那位葛大奶奶过门也有好几年了,再要强的女人,这么多年没儿子也要着急的,你看看凤丫头,有了巧姐不也没什么用?琏儿该怎么还是怎么。他家二公子定的姑娘是前宰相的孙女儿,大公子这么多年也没个子嗣,还真等弟媳妇进门么?”
贾母是极喜爱女孩儿们的,几个孙女都是她从小养大,但她心里也知道,对于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来说,孙女只是有了孙子以后的锦上添花,要是对普通的农户来讲,儿子更是支撑门户的关键了。确如王夫人所言,葛氏过门已经许多年了,若是还迟迟不能给林征留个后,想来林滹夫妇也不会太满意这个儿媳妇。
她们既然得了这样的想法,听说韵婉生了个姐儿的时候,未免替林家上下失望了一回。恰逢贾政传了信回来,暂时回不得家,宝玉松了口气,便又催贾母去接林妹妹来家里玩。贾母笑着应了,去派人请黛玉,却只带回来林家的管事崔云启,带着添丁散喜气的几样东西,先同贾母赔不是:“老太太,我们玉姑娘说,最近我们家大爷大奶奶新得了一个姐儿,家里头忙得紧,她怕是来不了,请老太太见谅。”
添丁添丁,顾名思义,带把儿的才叫丁,贾母原以为林家不准备为这个姐儿的出生大操大办的,怕他们难过尴尬,去接黛玉的时候也没让人带上贺礼,如今见崔云启连红喜蛋都带来了,只能佯作不知,贺喜道:“原来你家新添了位千金小姐,可喜可贺。”说罢,便命鸳鸯去准备“送粥米”及给林家大姐儿的诞礼,又问,“取了名没有?”
崔云启笑道:“大姐儿生在夜里,月朗星稀,老爷便取名‘辉照’。大爷、大奶奶、玉姑娘他们嫌拗口,只唤大姐儿的乳名‘昭昭’。太太亦觉得老爷起的名不像,说就叫昭昭。”
贾母原听不争气,以为是招弟之招,还想着林家也是书香门第,怎么取这样的小名,待听得崔云启解释后才道:“你家老爷取得确实过于庄重了,这乳名其实也不像是姐儿叫的。”崔云启喜气洋洋地道:“是玉姑娘取的,说是昭昭,明也,正合大姐儿出生时的月光,也像大姐儿的眼睛。”
贾母不由地感叹:“当年玉儿来京里的时候,才丁点大,长在我膝下,谁都是她长辈,如今她也是做姑姑的人了。”
宝玉笑道:“兰儿不也是她侄儿?林妹妹给侄女儿取‘昭昭之名,想来侄女儿定是明眸善睐,目似点漆,将来定是个美人坯子。”
探春嘲笑他:“你可算了,还没吃够教训?以后可别对别人家的女孩儿的模样指手画脚的。说到底,你是外男呢!”
王夫人虽不喜上回宝玉评论韵婉模样不好,被赶出林家的事儿,觉得那葛氏果然无礼,但探春这说法,她却亦觉得极是:“你妹妹说的是,谁是你侄女?巧姐儿才是你侄女,你同林家的姐儿都不是一个姓,可别真以为自己是她叔叔了,要是又说了什么让她家不高兴的话,可没人去替你说情。”
宝玉回想起上次得罪韵婉之事,不禁后怕道:“那天原是我莽撞了。”
崔云启赶着回家去复命,贾母知道林家如今一定是忙成一团,也没强留他,只是叮嘱道:“告诉林丫头一声,一得了空,就来我这儿玩几天,姐妹们都想她了。”崔云启笑道:“老太太放心,小的一定把话给您带到。”说罢又替主子谢了贾母等给昭姐儿置办的礼物,匆匆回去了。
王夫人叹了口气:“我听说那位林大奶奶也是个要强的性子,估计不比凤丫头差多少,这下只得了个姐儿,怕不是要折了不少精神气。”
宝玉却在心里道:“女孩儿还不好?他们家那江南水土养出来的钟灵毓秀,就该生几个灵气的姑娘家,给天地增色才好。”只是他也知道自己这话小时候说说罢了,如今再提,却定要落个“荒诞不堪”的评价,甚至太太还有可能迁怒他屋里的丫头们,担心是她们带坏了自己,故而也只敢在心里偷偷地说了,又猜了猜林妹妹侄女的模样,可是如她一般地超凡脱俗?正在想入翩翩,听得人报薛姨妈带着宝钗来家里玩,忙起身出去迎接。
贾母见了薛姨妈,喜道:“姨妈可是好些时候没来了!”
薛姨妈忙道:“瞧瞧我,自打蟠儿回来,就一直瞎忙活,今儿个好容易腾出时间来给老太太请安,这不,就带着宝丫头过来了。”
宝玉见宝钗只带了莺儿,不见往日形影不离的香菱,不觉问道:“宝姐姐,怎么香菱没同你一起来玩?”
宝钗听了,团扇掩面,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同她这样熟了?”
宝玉心道不好,薛蟠素来是个蛮不讲理的,宝钗这话说者无心,可是要是传到薛蟠耳朵里,叫他误会了,自己倒是没什么,香菱焉能有好日子过?忙道:“我怎么就同她熟了?只是宝姐姐虽朴素,往常身边却也跟着两个人,今天只跟着莺儿一个,我觉得奇怪,才问问。”
薛姨妈笑道:“这是怪我不给我们宝丫头配丫头了。”
贾母故意板着脸道:“宝玉说的有道理,宝丫头花一样的年纪,她自己性子冷,你怎么也由着她。不过宝玉问的也是,香菱怎么没过来?”她素来喜欢漂亮的女孩儿,所有的丫头里,香菱模样尤其俊俏,惹人怜爱,她虽见得不多,却也十分喜欢。
薛姨妈道:“这不已经出了国丧,咱们平头百姓的,也可以定亲聘嫁了。蟠儿缠了我许久,我也没法,找了日子,打算摆两桌酒,给香菱开脸,过个明路。蟠儿也是要娶亲的人了,也是时候给他屋里放个人了。这次来就是来给大家派帖子,请大家要是得闲,上我家喝酒去。”
王夫人笑道:“香菱都来你家多久了,难为你还特意给她摆酒,让她当正儿八经的屋里人。”当年薛蟠为了个小丫头吃了人命官司,亲戚们都知道的,原还以为薛姨妈要因此记恨香菱,没想到竟要抬她做正经姨娘。
宝玉心里却叹了叹。薛蟠是什么人品,他再清楚不过,可叹香菱那样娇憨可人的一个小姑娘,跟了这么个呆霸王,以后要如何过活呢?
贾母道:“我知道姨太太的性子,今天特意来这一趟,肯定不只是这一件喜事。让我猜猜。”
王
夫人等便哄着贾母猜,贾母道:“姨太太做事素来规矩的,如今给儿子屋里放人,想来蟠儿的好事要近了?”
薛姨妈喜道:“老太太可真是神机妙算!正是如此呢!”说罢便把定下夏家姑娘的事儿说了。
宝玉心里一怔,脑袋里只剩一个声音:“香菱以后可怎么办呢?”
林家盼这个孙儿盼了许久, 韵婉生产那天,阖家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宋氏也难得地念起了佛,从白天等到了晚上, 总算传来喜讯, 母女平安。昭姐儿生下来便安安静静的, 稳婆拍了两下, 才哭出声。得的赏多,她奉承得也就更真心实意些:“我接生了这么多孩子,像贵府姐儿这么俊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这话虽是奉承, 倒也是真心。林家的姐儿洗去身上血水后白白净净的,胎发浓密乌黑, 轮廓又秀气, 再者说了,看她爹妈的模样, 就知道这姐儿长得差不了。韵婉已然累极, 守着孩子看了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了。林征小心翼翼地捧着孩子, 递给了宋氏,他觉得自己头一次握住刀把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害怕过,这孩子还不如他两个巴掌大, 好像他稍微用点力就会伤到她似的,小婴儿在他手上低声哼了两下,他便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样。宋氏看着好笑, 从人高马大的儿子手里接过了孙女,轻车熟路地把她哄得安静下来,又稍微伸出点胳膊,让两个侄女看看她们的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