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尽出这样的事,她也觉得没脸,但谁让她就摊上这样的哥哥嫂嫂呢?也只能催着车夫加快速度,赶到了薛家一看,从大门到院儿里都挤满了夏家不知道从哪儿叫来的闹事的,夏金桂的寡母正守着女儿的尸体哭天抢地的,薛姨妈脸色惨白,明显已经六神无主,却还被人强拉着不肯让她喝口茶喘口气,薛蝌领着家人在外间拦着不让夏家请的那些凶神恶煞的男人进来,见到她回来,忙道:“大娘在里面,头疼得紧,她又说不过人,你来得正好,贾家太太怎么说?”
王夫人又能说什么?如今贾政的官儿也丢了,在衙门的面子也没了,南安王府看在探春的面上帮他们渡过难关罢了,这薛家的事,又和那几位王爷有什么干系呢?更别说夏金桂和南安王府的那位云大爷还有旧了。宝钗苦笑道:“我去看看妈妈。”说罢进了内院。
薛姨妈见到她回来,如蒙大赦,忙拉住她哭道:“宝丫头,你可算回来了!”
宝钗忙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妈妈,你别急,先别哭,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母嚎啕大哭道:“你的女儿是回来了,我的女儿却被你们害死了!我寡妇失业的,拢共就这一个女儿,养到这么大,你们家那个杀千刀的儿子来提亲的时候,口口声声说会待她好,自己倒杀了人坐了大牢去,你们就欺负我女儿没爹没夫君的,不把她当人看,现在还谋了她的性命,图我们家这点家产罢!”
薛姨妈听了这混账话,脸气得发白,道:“你们家养得好好的姑奶奶,来了我们家,成日里胡闹,可曾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若非和婆娘吵架,在家里待不下去,我们家儿子能去街上喝酒,喝出官司来?明明是她自做了毒酒,要毒香菱,喝错了汤药,怎就是我家害的了?”
夏金桂却是有个
陪嫁丫鬟,名叫宝蟾的,初时金桂为了笼络薛蟠,把宝蟾给了他,主仆俩争风吃醋,还闹了不快,后来薛蟠进了牢里,宝蟾知自己的行事,薛家人很看不上的,便又去金桂面前伏小做低,还当了她的心腹,如今金桂没了,她也知道自己若是留在薛家,定是没有好日子过,不如回夏家去,因此也跟着夏母嚷嚷,一口咬定是香菱动的手:“我们奶奶又不是什么糊涂人,怎么会自己吃毒药?你们家从太太,到小姑子,都向着香菱的,当年大爷就为了她吃人命官司,打量谁不知道呢?你们一大家子的宠妾灭妻,由着她踩在我们奶□□上,我们奶奶是如何待她的?头几天香菱病了,我们奶奶还亲手做汤给她喝,香菱故意撒了,烫了奶奶的手,她也没生气,自己拿笤帚扫了,拿水泼干净了地,有这回事没有?”
薛姨妈听她这么颠倒黑白,气得道:“且不说香菱是不是这样的人,她病得床都下不了,哪儿来的力气去给你们奶奶下毒?再者说了,那汤不是你自己做的吗?若是要下毒,那就是你下的毒。”
宝蟾冷笑道:“这家里谁不知道自大爷犯了事,你们一家子就在欺负我们主仆两个,我们奶奶没了,我吃西北风去?我要害自己奶奶做什么?把自己害成没人做主的孤零零的一个,等着被你们欺负死么?”
夏母有了宝蟾这话,更是不依不饶,骂道:“谁还不知道你们家是什么样的人?当年杀了人,报了暴病而亡,大摇大摆的来京里的是不是你们家?当年判案子的官老爷,就是你们亲戚家的人。你们家惯会操作官司的,可我也就这一个女儿,豁出这条老命来也要拉几个陪葬的!我们家倒也不是什么紫薇舍人之后,可是内务府里也有认识的人,我就是倾家荡产,也得想法子把这事儿告到御前去,让天老爷给我女儿主持公道!”
别的倒也罢了,这话却是戳在了宝钗的心坎上,薛蟠是如何来京里的,中间却有贾雨村的一番操作,而贾雨村后来颇受贾政、王子腾提携,自然有这事的缘故。夏家到底也是个皇商,在内务府肯定有些人脉的,若是他们真的不顾一切地要去告御状呢?忠顺王正愁这次没能整死贾家呢,那可就是瞌睡送枕头——正好了。怪道这一家子胡搅蛮缠的 ,薛姨妈却无可奈何呢,和地痞无赖能讲什么道理呢?
香菱听宝蟾一通胡话,犹要分辨“我哪里能来的毒药”,但夏母这话一说完,宝钗的神色,却是另一种意思了。她自小被拐卖,连原先叫什么、家在哪儿都给忘了,先是被冯少爷买了,说要娶回家做正妻,谁知日子没到,大爷打死了冯少爷,把她抢回家了,跟着太太、姑娘,倒也过了两年安生日子,只是大爷在太太面前胡闹,到底是过了明路给了大爷,然后就是大奶奶进门……她想起之前在贾家的大观园里遇到宝玉,说起大爷要娶大奶奶时宝玉叹的气,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当时从床上挣扎起来,道:“这事不是我做的,你们为难太太做什么?”说罢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冲着墙上猛得一撞,当下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香菱这一撞, 也让薛姨妈吓了一大跳,哭哭啼啼的, 更是没了主意。倒是宝钗冷静了下来,指着宝蟾道:“屋里拢共就三个人, 现在大嫂子死了, 香菱说不是她自己做的, 敢以死自证清白, 你说不是你做的,倒是拿出证据来?你说你是清白的,倒是拿出证据来?毒药也不是谁都能买到的, 香菱病成这样,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 连碗水都端不起来, 从哪儿弄到毒药?要我说,报官就报官, 仵作验了尸, 查明是哪种毒药药死了人,顺藤摸瓜, 还查不出谁买的药,谁下的毒?”
夏母正嚷嚷着“报官就报官,你们家别想逃”, 宝蟾却先慌了神,原来这毒是夏金桂想下的,但□□却是她买来的, 要是真查到她头上来,哪里还说得清?当下便把实情和盘托出,从夏金桂如何嫉恨香菱,到怎么想害她,又到如何下了毒,却自己误喝了有毒的那碗。夏家人听到说金桂爱慕薛蝌不成就扑上来要打她的嘴,却叫宝蟾更是铁下心来,把事情一股脑地说出来了。
薛姨妈虽听说儿媳这般不知检点、勾引小叔,臊得慌,但也回过神来,和仍在狡辩的夏母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起来。又有薛蝌进来说:“刑部的老爷来了。”终是夏母想到这事儿到底不讲究,自己家肯定是要吃亏的,反求着薛姨妈等息事宁人,自己去刑部具结拦验。薛姨妈因也有把柄在她家手上,倒也没继续纠缠下去,派人给金桂买棺入殓,这笔糊涂账方才算完息。
宝钗回过神来,又赶忙去看香菱,可怜香菱本就病恹恹的,方才又一心求死,直撞得是头破血流,薛姨妈又是掐人中,又是叫大夫的,自己也叹气,说道:“这丫头几岁的时候就到了我们家,我也是把她养到了这么大,你哥哥嫂子是这个人品,她也把该吃的不该吃的苦头都吃尽了,此番也是个大劫难,能不能活,全看她的造化了。”宝钗劝道:“个人有个人的命,妈妈待香菱也是尽心了,此事从一开始就是哥哥糊涂,若不是他把那姓冯的打死了,哪有后面这一出出的?”
薛姨妈道:“如今媳妇没了,说来也是好事,省了我多少心。就是你哥哥的事儿,如今你舅舅、婆婆家都这样了,更没有个说法了。他要是没了,我还有什么活路呢?”
宝钗向来听不得这种话,守着薛姨妈劝了许久,又说薛蝌、岫烟皆是靠得住的:“妈妈把他们当自己亲儿子、儿媳看,还能比哥哥差到哪里去?再者说了,不是还有我和香菱么?若是香菱这次撑下来,妈妈横竖也养了她这么多年了,就继续带在身边养着吧,也省得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的。”
薛姨妈想到如今贾家被抄、贾母又病重,宝钗在婆家不知道多受罪,还要回娘家来为薛蟠、金桂的事头疼操心,又是心疼又是内疚,道:“都是我不好,因你父亲去得早,我对你哥哥一味溺爱,致使他不学无术,无法无天的,还耽误了你的前程,连你的婚事也是——若非我自作主张,何至于把你拖到那步田地!”
宝玉病重那些时日,宝钗心里确有怨愤,只是扪心自问,打小和宝玉朝夕相处的,宝玉又是那个模样、才气,她小的时候当真没有别的想法?才默认了母亲和姨妈的那一番经营。如今虽贾家不如从前富贵,但薛家又有什么呢?如今又和宝玉把话说开了,有了夫妻之实,再说从前那些也是徒添烦恼,只好盼着宝玉此后好好读书上进,光耀门楣了。她毕竟是商人之女,纵然曾经有凌云之志,如今希望一个个地破灭,现在也只能盼着能像贾母、王夫人等一样封个诰命,也算对得起自己这些年了。
薛姨妈欣慰女儿懂事体贴,如今儿子是指望不上了,亦只能祈求女婿上进,她一面命人好生照料香菱,一面对宝钗道:“时候也不早了,今日就留在家里过一夜吧。”宝钗到底还年轻,经历了这一通,累得不行,也悄悄在心里嘀咕“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只是家里头贾母还病着,婆婆虽是亲姨妈,到底也隔了一层,她一个新媳妇,实在不敢懈怠,遂连夜赶了回去。薛姨妈纵使十分心疼,也无可奈何。
宝钗到了家里,听说王夫人还等着,来不及喝口水,便急匆匆地去向王夫人禀报。自是瞒去了夏金桂爱慕薛蝌的那一重,只把她嫉恨香菱、想要下毒害她,反误了自己的事儿说了。王夫人听到夏家被打发走了,没有追究,也松了一口气,道:“可见人这个‘妒’字是沾不得的,你凤姐姐原来多风光的人?因为妒忌,闹得家里不得安歇,自己也没落个好下场。”宝钗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提点自己,只好想着,王夫人的意思,莫不是要自己主动开口给袭人正经名分?
她正犹豫着呢,王夫人又道:“老太太今日还问起你,我怕她知道了你家里出事,又要跟着担心,只说你嫂子病重,你回去帮着打点。你记着不要说漏了嘴。老太太还问你妈妈呢,说好些时候没见着姨太太了,得了空来说话。你今日也累着了,快回去歇歇。”
话虽如此,宝钗哪里敢自去歇息呢?只是王夫人又说贾母已经吃了药睡了,叫她安心:“你也劝劝宝玉,老太太这一辈子,也就盼着他好,连祖传的玉佩都给了他,他要是再不好好用功,对得起谁呢?”
宝钗正有此意,忙一口应下,说会好好规劝宝玉,又试探着对王夫人提起袭人的事来:“宝玉屋里如今也该放人了,我思来想去,还是袭人最贴心,也是服侍得最久、最懂规矩的,宝玉平常呢,也听她的话,不如把她收进房里,也好收收宝玉的心,一起劝他读书。”
王夫人满意袭人,想把她留作宝玉房里人的心也没瞒过人,早两年更是从自己月钱里出钱,把袭人的月银抬成姨娘的份例,宝钗还和湘云等去贺过她,直到现在还不过明路,多半是要给儿媳妇面子,等着媳妇自己开口。宝钗也无可无不可的,既然王夫人喜欢,她便大度着也无妨,况宝玉的喜好她也知道,就是要吃醋,也醋不到袭人这种丫头头上。袭人么,也比外头那些不知来历的放心。她满以为婆婆会一口答应,却不料王夫人道:“好孩子,你这样大度,是宝玉的福气。只是我想着,一来老太太病着,宝玉不一定有那心情纳妾,二来,你和他都还小,才成亲了几天,这事也不必着急。再有就是,咱们家如今也不比从前,屋里这些丫头们啊,若是有别的出路,还是放她们出去过日子的好。袭人也不是我们家的家生子,她外头还有哥哥嫂子呢,也不是不管她的那种。早几年她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就说要赎她出去,只是这丫头自己忠心,不肯离开罢了。那时候我们家日子还好,在我们家做丫头么,也比在小门小户的粗茶淡饭的强,我也就由着她了。如今我们家也不比从前,都在变卖祖产过日子了,老爷的意思呢,宝玉、环儿他们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养着屋里人了,若是袭人她哥哥还愿意来接她,咱们也不说叫他把当年买人的钱还来了,直接让他把袭人接回家去,安生过她的日子吧。也是我不好,从前想着把她留给宝玉,生生耽搁了她这么多年,好在这丫头我看着是个安分的,行为也检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出去了,也好配人。”
宝钗心里明镜似的,一向看得分明,要说袭人和宝玉到底是不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拿谁也不敢打包票,不过这种话也不能直说,只好笑道:“太太慈悲,替她想得也周到,就怕宝玉要舍不得,她自己也不愿意出去。”
王夫人道:“真到了那种时候,也由不得她的。”
宝钗应了一声,心里想道:“是了,往常都说,宝玉屋里缺了谁都好,就是缺不得袭人,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在管,只是仔细想着,要是没了她,虽一开始会有些乱,秋纹、麝月也未必不能顶上。况她俩只拿一吊钱的月钱,袭人是二两一吊钱,单
是这一项,就是一笔不小的出入,如今家里恨不得一分钱都掰成两块花,老爷说的宝玉、环儿不能像从前那么养人,也是有道理的,怪不得太太那么喜欢袭人,也只能打发她走了。”她被王夫人这么一说,回屋看到袭人照旧忙里忙外的,也有些内疚,对她道:“你守了几天的夜了,也该歇一歇。有什么事,让小丫头们做也无妨。”
袭人笑道:“要是咱们家二爷肯让别人服侍,我们也不必这么辛苦了。”
宝钗看她手上的针线活计,叹了口气,接过来道:“都什么时候了,宝玉还是这个样子呢,这些脾气也好改改了,往后哪儿还有那么些人惯着他呢。”
“再怎么说,我们几个都还在,宝玉也不像别的公子哥儿那般的花天酒地的,就吃穿上讲究讲究,又能花多少呢?大不了我们多做做,还省了针线上的人的事儿呢。”袭人也没听出宝钗的言下之意来,反而笑道,“奶奶还记不记得,早几年你们都还小的时候,就帮着我给宝玉做过针线,那时候我就想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奶奶这样贤良淑德的,果真现在就嫁给宝玉了。”
宝钗笑了笑:“陈年旧事,提起来做什么?当时你还抱怨林姑娘在家里的时候不做女红,别人也不敢使唤她做呢。如今再看看呢,别说‘使唤’了,想请她来家里都请不动了。”
袭人想起那时候,也觉得恍若隔世一般,曾几何时,也不只是她,这家里谁不是暗地里甚至当着面比较宝钗和黛玉的?都是表小姐,都在家里住过,都是一样的才貌出众,只有性子不同罢了。那时候说起来,都是宝钗性子宽厚、出手大方,不像黛玉为人计较、不好相处,若是要选宝二奶奶,那还是宝钗更为合适。谁知这才几年,怕是连贾母都不敢提曾经有过那样的心思了。
宝钗心里却清楚得很,归根结底,林家是书香门第,林海是前朝的探花,他的兄弟也是读书人,黛玉被叔叔家接去,又成了清贵文人家的千金小姐。而她是商人之女,亲戚们也都是行商的,是以薛姨妈才会想方设法地住在贾家不走,为了就是开阔她的眼界,同勋贵做官的人家交际。小的时候看不出差别来,等到了说亲的时候,可就是不同了。林家就是一时没落了,也可靠子弟们考试升上去,薛家若是没钱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既然想清楚了,就更盼着宝玉上进了,遂问:“宝玉今日念书了吗?”
袭人听她这么一问,也叹了口气,道:“今儿个宝玉在老太太那儿待了一天,才刚回来,我看他挺累的,也不敢催他。再说,老爷也在老太太那儿呢,兴许问过他的功课了?”
“读书的事,哪儿能这么的呢?”宝钗说罢,起身道,“我去问问他。”
宝玉正仰面躺在床上,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到宝钗进来,便问了一声:“你回来了?姨妈家是出了什么事?我在老太太那儿听了一耳朵,说是薛大嫂子没了?”
宝钗叹了口气,道:“你别提了,自打这个嫂子进了门,我妈妈和香菱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今天差点折腾得命都没了,也是老天开眼,最后反把她收走了。虽然麻烦了些,要我说句狠心的话,没了这个媳妇,我妈妈还能多活几年。”又问,“你在老太太那儿一切都好?老太太今天吃了什么药?你用过饭了没有?今天念书念得如何?老爷骂你没有?”
宝玉听到说香菱连命都快没了,一时也有些情急,宝钗却立时把话挪开,问起旁的事来,他有心再问问香菱的情况,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份,问大舅子的妾室十分不妥当,便含糊着回答了宝钗的话,心思依旧悠悠
转转的,并不在意宝钗到底在说什么。
宝钗本来忙碌了一天,身心俱疲,指望着宝玉上进,给自己一丝安慰,忙也值得的,怎料回来一看,宝玉还是那飘忽不定的性子,她说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似的。本来今天提到薛蟠、黛玉来,她就有不少委屈,一时间许多滋味涌上心头,想道:“我这一天天的,到底在忙些什么?又能指望谁呢?”纵使再沉稳的性子,到了这时节也控制不住,赌气坐在床尾抹泪。
宝玉见她哭了,也慌了手脚,忙问:“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