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栀亦喜道:“只是我这儿病人也多,怕累着迎姐姐。”
迎春忙道:“我不怕累的。若是没什么可忙的,我才要怕。”
馥环带着迎春等去看了她们抄方子、抓药的屋子,笑道:“这儿不比自己屋里头,都是药材,那些花儿草儿是摆不得了,不过忙起来,也顾不得布置摆设了。”
茜雪忙夸了一通:“这屋子还是当初我们姑娘布置的罢?我只觉得处处都好,桌子也敞阔,迎姑娘往后在那儿写字,也不会累着,药柜梯子也好,哪儿都好。”
馥环“噗嗤”笑了,与迎春等商议好来药堂的时辰,便命人送她们回去:“好好歇着,往后要辛苦你们了。”又与几栀商议了些招收学徒、外聘坐堂大夫之类的事儿,同钱老太医一起拿了个章程,才回畅意居。
黛玉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松了一口气,听说刘融山的叔父刘晋亲自送侄女儿进京来了,忙叫锦荷来:“你去婶娘那里,问问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锦荷道:“姑娘放心吧,太太先前就和山东去过信,刘家在京里也有自己的宅子,刘老爷说,就带着子侄们住在那里,刘姑娘也是从自己家里过门更好。大奶奶已经派了人去帮忙打扫了那处了,他们家宅子里这些年也有些老人看家的,并不算手忙脚乱。”
黛玉笑道:“如今越发有实感了,二嫂子这就要过门了。”
“二爷可还是那个样子呢。”锦荷抿唇笑道,“听说刘大人为人方正,先前也是因为生病,才辞了官,回家休养,现如今却亲自送刘姑娘进京,想来也很是重视,二爷也不怕被叔丈人骂。”
黛玉也知道,刘晋原是周康定的学生,若非二哥与他家结亲,山东刘家本该向着二皇子才是,不过既然侄女儿许给了林徹,刘晋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如今他又告老还乡,当然比前几年自在些,不过也是要给子侄们铺一铺路的,此番进京,多半有替刘家子弟们打点人际关系的打算,曾几何时,这些朝廷里的人脉关系,她都一概不知的,现在心里却也默默有了数,全是二哥和馥环平时就爱同她说这些,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以后去了宫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也算是个防身符了。她又问了一声:“我听说刘家也有人明年要去考学,三哥见了他们,免不得要有些交流、切磋的,倒是可以提醒雪枣姐姐,先提前预备着酒席等。再有就是郁家的小少爷,听说也是明年进场,也不知道这次过不过来。”
当年郁文善进京的时候,忠勇侯夫人还来说过,他家小儿子和黛玉相配呢。只是这种事,她们主仆二人自然是无从知晓的,锦荷自去林徥那边帮忙不提。
迎春在药堂开始做事后, 虽的确有些忙碌, 但是心里轻快了许多, 在荣国府的时候,老太太也不大看重女孩儿们读书的事,除了要进宫的元春, 其他孙女们都说“略识几个字, 别做睁眼瞎子就好”, 但孙女们都养在她膝下, 要上学自然得一起去, 她虽不像探春那样聪敏好学,但能识字, 在药堂里帮上忙, 不必像从前那样提心吊胆的,饶是她一向木讷, 也觉得轻松不少。倒是又感激起探春来:“当年我和四妹妹都不想上学,觉得没用,三妹妹想念书,叫我们陪陪她, 若不是她, 我如今又是个纯然无用的人。”她想到探春一生要强, 如今在蛮国, 音讯全无,又不禁叹了口气。
茜雪见她神伤,也不知该如何劝, 好在她跟着黛玉这么多天,也知道姑娘们难过的时候该怎么做,当下泡了一盏茶来,也不和她多说什么,只是提起笔来替她抄方子。
迎春见了,也有些讶异:“你何时学会写字的?”茜雪当年也是宝玉的几个大丫头之一了,在姐妹们面前也时常能露脸的,宝玉自己就不爱读书,虽有几分歪才,却很是不爱上学,房里的丫头自然没几个认字的,想不到茜雪出来这两年,竟然都能写字了,虽然写得一板一眼的,看着不太熟练,但仔细看过去,也没有错处。
茜雪笑道:“我们姑娘教我的,说闲着没事,叫我多学几个字,将来只有好处的。我想想也是,难得有人肯教我,现在就是出去,帮乡亲们写信,也饿不死了。我也不是多聪明的人,姑娘还说教我们作诗,我想想,还是算了,那个我是真学不会的。”
迎春叹了一声:“你们姑娘是个心善的。”她其实也闲了很久,但是从没有想过教丫头们写字这些,黛玉看着面冷,实际上是真不怕烦,这些丫头们若是将来想出去,能识几个字,确实要多一门出路。她也不好意思一直让茜雪替自己做事,忙接过笔来自己细心誊抄起来。茜雪笑了笑,和绣橘继续去整理药柜了。
前头药堂里像是来了个骨头断了的伤患,惨痛的哭叫传到这儿来,她们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接着就是几栀冷静到不像她年龄的声音:“你们按着他,我来接骨。”
那个伤患是个男的,而接骨总是要碰到的。迎春晃了晃神,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笔,没一会儿,外头在喊:“茜雪!”茜雪便应了一声,掀开门帘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才捏着几栀刚写好的方子走回来,对着药方子抓好药,又来和迎春比对过,再过了一遍秤,确定没抓错,麻利地用油纸包好,迎春则把方子抄下来,又把原来的方子递给她,拿出去和药包一起给病人带走了,又把记着库存的本子翻出来,记下抓走的药的分量。绣橘提醒道:“得和张掌柜的说声,夏枯草、使君子都不多了。”
迎春点了点头:“是,晚点把这本子拿给钱姑娘,让她看看,估计要采购的不少。有些药看着量还不少,这几天用得这么快,也撑不了多久。”
绣橘见她谈吐都比从前自信了些许,不觉会心一笑,那厢茜雪已经带了新的药方子回来,一边干活一边同她们小声说:“刚刚腿断了的那个人,也是可怜,一家子老小全靠他上山砍柴卖养活,结果想着多背点柴下山,没留神摔了,亏得是正巧有猎户路过,不然怕是要折在那儿了,他家也没有看病的钱,东头那家医馆不肯收他,还是钱姑娘给他先垫的。”绣橘道:“也幸亏这药堂有一半是环姑娘的,环姑娘别处的铺子挣着钱,能贴补贴补,这儿光药钱就比别的地儿便宜,钱姑娘还常常看人家可怜,就不收诊金,就这样,还有人瞧不起咱们药堂,说钱姑娘年纪小,又是个女流,不如别的大夫稳妥呢。”
确实常有达官显贵的来药堂里,见请不动钱老太医,便无视了几栀,掉头就走的,茜雪也有些不平:“这些人,等以后钱姑娘
名声大噪的时候,他们就是想来请,咱们也劝她别去。”
绣橘被她逗笑了,把一些要晾晒的药材整理出来,用竹簸箕装好,带到后面院子里去晒,茜雪赶紧跟过去帮忙,两个人合力把簸箕抬到屋檐瓦片上头,又盘算了一下进了新药材后该在哪儿晒。绣橘也不禁感叹:“咱们再干一阵子,该会的也就都会了。”黛玉是为了茜雪的将来把她派来药堂帮忙的,她也不由地盘算起自己的将来来——但总归是比在孙家、在现在的荣国府要强百倍的,虽然忙些,她问道:“你还记得栊翠庵的妙玉师父么?”
茜雪自然是记得的:“她不是当年荣国府的贵妃娘娘要省亲,府里特意请过来的么?我记得当时说她也是苏州来的富贵人家的小姐,就是不爱搭理人,也只有宝玉能和她说上几句话,珠大奶奶想和她说句话,她也冷冷的,珠大奶奶后来直说不喜她的性子,倒是四姑娘常去找她玩。”
绣橘叹了口气:“她出事了。”
茜雪大惊:“抄家那阵都没出事,我们姑娘去荣国府探望老太太的时候还见着她了,怎么就出事了?”
绣橘摇头道:“昨儿个有个请钱姑娘去他家主子府上看病的,原是贾家的伙计,被卖出去的。他认出我来,告诉我说,说是老太太一死,府上乱糟糟的,太太也管不住,那时候不是要送老太太的灵柩出城吗?管事的老爷、太太、奶奶们都走了,就四姑娘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年级又小,管得住谁?那些奴才喝了几两酒,越发蹬鼻子上脸的,伙同外头的匪盗,闯进大观园里去,想偷抢些财物的,没找到值钱的,碰巧妙玉师父要出去找四姑娘说话,被他们撞见了,直接用麻袋套头撸走了。现在荣国府也不是从前,想找人没那么容易,况且……哎!”
妙玉的结果如何,那人也没说,只是那一伙打家劫舍、丧心病狂的匪徒,绑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去,又能有几种故事呢?茜雪心里堵堵的,又想,妙玉师父是因为去找四姑娘说话才被人撸走的,四姑娘该有多内疚。但是想起惜春冷冷的性子,又有些不确定了。绣橘还在说:“如今连国公府也不能叫了,往年我们那些姐妹,也有不少被卖出去了,到了这时节,伺候多少年的体面也没什么用了,鸳鸯是给老太太殉葬的,她要是没死,也不一定有多好过。琥珀她们的月钱都不知道多久没发了,也不敢提,怕也被卖出去。人到了牙子手上,怎么卖可就说不准了,还继续做丫头的都算命好了,哪怕碰到像孙家那样的主子——还有更糟的呢。”
茜雪刚想问问宝玉屋里那几个姐妹的情况,就听见前头小茴香在喊,便赶紧答应了一声,急忙进去了。
其实想一想,之前黛玉就提过,那府上坐山吃空了好多年了,本来就支撑不起了,又被抄走了不少家产,贾赦、贾珍流放岭南,一路没有银子打点,恐怕在路上人就要折了,老爷尚且如此,何况底下的人?只是妙玉那么个清高不凡的人,最后被踩进泥泞里,命运又何等弄人!
在药堂里做事自然是比伺候姑娘、少爷累的,可是黛玉愿意给她自由,又能学会一技之长将来傍身,总好过被像个物品一样被卖来卖去的,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当年在荣国府做丫头,确实还挺好的,主子们从老太太爱起就出了名的善待下人,有年份资历的下人甚至比年轻主子还体面,那都是因为当时国公府要面子,要显得自家是个诗书礼教之家,和那些野蛮粗鄙的暴发户不同。可真到了揭不开锅的时节,面子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把下人发卖发卖,换点钱花。
如今她跟在黛玉身边,姑娘又给了她这么一个机会,她自然是
不敢松手的。
今天的病人格外得多,到天黑得紧了才打烊,馥环早派了人送了吃的来,钱何氏亲自到灶上热了,张罗着大家一起吃了,又道:“林太太说,现在贾姑娘和绣橘、茜雪两位姑娘在药堂里,环姑娘也常来,进进出出的实在不方便,现在我们药堂人也齐全了,也上规矩了,那个小门还是打开得好,她多派两个婆子看门就是了。”
迎春她们每每来药堂里还要绕路,确实有些不便,钱老太医也没再坚持,只说:“改天栀丫头见着宋先生,得谢谢她。”
几栀忙了一天,也现了倦容,一直在沉默地吃饭,听到这话,还是笑道:“祖父说得是。”
钱太医也心疼孙女儿,也松了口,说要再收两个学徒。张掌柜家的送迎春等回去,趁着路上没人,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劝茜雪和绣橘道:“来药堂里当学徒的,将来总是能过日子的,我也跟小茴香说过呢,他们将来出去,不说大富大贵,吃穿也是不愁的,你们要是瞧得上,也别害羞,悄悄地告诉我,我让我们家掌柜的去说。”
茜雪、绣橘脸涨得通红,躲到迎春身边去,不肯吱声,心里却也悄悄地盘算了起来。
因在筹备林徹的婚事, 漱楠苑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的, 迎春怕见人,躲回自己屋里去了, 茜雪忙去黛玉身边, 问:“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霜信笑道:“你在药堂还嫌不够累的?回来了还要自己找事做。”
黛玉把宾客的名单和座次安排好, 也得了闲儿,叫锦荷来:“你带几个人, 去把这几本册子给叔叔、婶婶过目,别急着回来, 等他们看完,问好他们这份名单还有没有疏漏的, 哪些人要尽量错开的,都记下来,还有大哥大嫂、二哥、三哥、馥姐那儿,也都要走一遍,都问清楚了, 记明白了再回来。天也不早了, 但是今天得弄好它, 明儿个才好排各出迎宾的人。”
锦荷应了一声, 带着册子忙去了。黛玉才得空笑着问茜雪:“今儿个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吃过了没有?”
茜雪忙答道:“在春绿园吃过了,环姑娘叫人送过去的。”
黛玉点了点头,道:“钱妹妹医者仁心,时常自己替人垫付药费, 亏得是这药堂是馥姐和她一起开的,有张掌柜两口子帮着张罗,否则,她不知道要吃多少亏。有些人是真的看不起病,有些可就是听人说她心善,存心过来贪便宜的。你日后和她熟了,也多少劝着些,帮她分辨分辨,她早晚要自己出去的,别到外面吃亏。”
茜雪应了一声,又笑道:“钱姑娘还小呢,等再大点,经的多了,自然就懂了,姑娘也不必太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