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2/2)

迎春得知药堂歇业一天,忙问出了什么事,知道是几栀太累了以后,道:“既然还留了一个门给人抓药,我还是过去吧,万一有人来了,也好记录。”

因张掌柜的去采购,回来也确实需要人手整理药柜,黛玉也没拦她,只说:“小茴香估计满肚子怨气,你们要是今天听见她抱怨什么人,附和着就是了。”

大半夜的折腾个没完,换谁都有怨气,迎春小心地问:“万一传出去,叫南安王府的人听见了,以为她是在指桑骂槐,实际上骂的是他们,可怎么办?”

黛玉笑道:“哪里用得着指桑骂槐?就是明骂他们呢,怎么,不许?”

迎春吓了一跳:“真的么?”

“哄你呢。”黛玉知她胆小,笑着推了推她,“不过我姐姐和云家的事儿你也知道,我们和云家的关系也就那样了,有没有这一出,都好不到哪儿去。”

这点迎春自然是心里有数的,她也知道林家向来不避事,只是郡王府可不是孙家那样根基浅薄的,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便是孙家,这两天她还担心他们老家的人上京里来找她寻仇呢。何况云家那样的勋贵人家,便是心里恨得不行,面上还是要保持正

常的客套,迎春虽然从来不管家事,但也被王夫人、探春耳提面命过,知道实在不必刻意去破坏这种虚假和平的道理。但看着林家的行事,她又有些疑惑了。

到底王夫人和林太太,谁说得对呢?

迎春心里疑惑,只是到了药堂,做起事来,也就顾不上去想那些了。到了午后,她收拾了下纸笔,正准备喊上绣橘、茜雪一起去用饭,小茴香进来问:“有个叫刘姥姥的,说是你的故人,想要见你,你认识她么?”迎春心里疑惑,道:“认识是认识的,原来我还在荣国府里头,她是二太太的亲戚,来家里打过饥荒,老太太看她年老,说话又有趣,留她住了几天,一起逛了逛园子——她怎么来了?生病了?”

小茴香道:“看那样子,比生病还着急呢。那你见她么?”

迎春一面心里犯嘀咕,一面又拿不定主意。刘姥姥当时去贾家,是凤姐接待的,后来去逛园子,她们姐妹自然也作陪,席上倒是好好地被她老人家逗乐了一回。可除此之外,也别无交集了,如今她自己也寄人篱下着,若是刘姥姥还来打秋风,她又该如何办呢?若是像小茴香说的,还有重要的事,那该怎么办?

小茴香见她犹豫, 主动道:“要不, 我去和她说,今天我们歇业, 你没来药堂, 叫她去跟门房说, 从那儿进?兴许她就知难而退了,就算还想要见你, 也让林太太知道了。”

迎春心里想道:“原先凤姐提过,这个刘姥姥, 虽然穷得来打秋风,人倒是不坏, 也是知恩善报的,第二年就把田里的瓜果拾掇拾掇,给家里送了不少来,老太太吃了也喜欢。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求人呢?当年她一大把年纪了, 在园子里故意扮丑装傻, 逗人发笑, 也是不易。我是没有凤姐那么阔绰了, 但若是她家又过不下去了, 我现在衣食无忧,攒的那点私房接济她点也无妨。”便道:“其实也不必,我和她也算认识了,见一见也没事。要是当年林妹妹也怕出事、怕麻烦, 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小茴香笑了笑,便转身出去,没多久便带了刘姥姥进来。迎春见她还是旧日的模样、打扮,一时也感慨万千,想道:“当年老太太和她拉家常,说她们年纪差不多大,如今老太太都没了,她还是这样康健,自己进城里来,我们富贵人家,在这点上是比不上庄稼汉了。”便迎上去,叫她“姥姥”,又盘算着自己手里还有多少余裕的银子,可以接济她。

谁料刘姥姥见了她,却是老泪纵横,当场跪下,握着她的手哀求道:“二姑娘!我还当我老了听错了,原来真是二姑娘!二姑娘发发善心,求求你,救救你侄女儿吧!”

迎春只当她说的是她自己的外孙女青儿,便问:“青儿怎么了?”

“不是青儿,是您亲生的侄女儿巧姐儿!”刘姥姥声泪俱下,把那王仁、贾环如何趁着贾琏不在,坑拐了巧姐去发卖的事儿说了,又道,“我一个庄稼上的人,就是知道巧姐在哪儿,也没法去救她。求到你们家珠大奶奶那儿,她说她一个寡妇失业的,又要养儿子,身上是一文多余的钱也没了,叫我找别人去,我又能找谁去?昨儿在街上听到人议论,说二姑娘你被林家接走了,我也不敢去敲他们家的门,只好来药堂这儿碰碰运气。”

李纨身上没有多余的钱?这话连迎春也不能信的,当年老太太怜惜她年轻守寡,给她的月钱是和太太们一个例的,又额外有许多赏赐,她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带着姐妹们住在园子里,开个诗社、惜春画个画儿,也都是领着大家去找凤姐要钱,被凤姐明着暗着说过许多次,她也只拿平儿说事。她确实不容易,以后贾兰长大了,用钱的地方也多,除了凤姐偶尔刺刺她,别人也不会说她什么。只是现在整个荣国府都分崩离析了,内里没有收入不谈,外头还欠了债,李纨是节妇,抄家时并没有人去查过她那儿,关系到侄女儿的生死,她还见死不救,是有些冷情了。迎春也一下子没了主意,心里知道该帮,可是她那点私房能帮得上什么忙?又要怎么去帮?

刘姥姥见她茫然的样子,也猜到了她的难处。这位迎姑娘当年就是个木讷说不上话的,老太太当年给她介绍家里的孙子孙女们,差点就漏掉了她。后来嫁了人,也是过得十分不如意,现在又寄人篱下的,她就是有心帮忙,也无能为力。当下抹着泪道:“迎姑娘心善,要是您为难,给我指条路,我去求人,您看这样行吗?”

现在贾家还有谁能求呢?荣国府当年好面子,也算接济了不少穷亲戚了,到最后凤姐这样赫赫扬扬的二奶奶,唯一的女儿竟然要靠这么个村老妪奔走援救,怕是她更想不到,发卖她女儿的会是她娘家的兄长。

迎春下定了决心,对刘姥姥道:“姥姥难道不知道树倒猢狲散?自抄了家起,我们家往日的朋友,亲戚,就都不在了。我这就给琏哥写信,让他赶紧回来。他一直在外面的,有些人脉,这是他亲女儿,他肯定得管。”

刘姥姥急道:“琏二爷在哪儿呢?”

“他送老太太的灵柩回金陵。”

“那肯定来不及了啊!”刘姥姥拍着大腿道,“我昨儿找到巧姐儿,就听那牙子说要把她卖到小花枝巷去,这姑娘要是去了那种地方,还能活么!”

小花枝巷?那不是当年贾琏租了房子给尤二姐住的地方吗?当年凤姐说那儿就是个烟花巷,全是不正经生意的,后来他们才知道,那谣言就是凤姐传出去的。难道现在已经不是谣言了?迎春问道:“我听说小花枝巷里住着人家,并不是那名声里说的……”

刘姥姥道:“以前确实是住着人家的,后来不知道怎么说的,都说那儿是烟花之地,多的是人去那儿寻衅滋事、寻花问柳,久了,正常人也住不下去了,都搬走了,那里现在就是那种地方,官府都不让正经人家的人往那儿去了。”

这算不算有因有果?当年贾琏和凤姐两个人,一个在那儿养二房,一个传播谣言,把好好的小花枝巷弄成了现在那地界,结果他们的女儿现在竟要被发卖去那儿了。

迎春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道:“我身上还有些钱,那牙子开多少?我们去给林太太磕头,求她借一点儿,我慢慢还她。”

“也不只是钱的事儿,要单是钱,砸锅卖铁的,我也能凑出点儿来,只是牙子和小花枝巷的是长久买卖,和我们这些小平头百姓,又没什么交集,巧姐儿模样又俏,早被人看上了,牙子说,他可不敢得罪小花枝巷里的人。还是得找个有点关系门路的去和老鸨儿抢人,平姑娘已经在当首饰凑钱了。”

迎春还在踌躇,小茴香在一边听了全程,此刻插嘴道:“这事儿事不宜迟,迎姑娘还是赶紧带着这位姥姥去求林太太吧,也别不好意思,你侄女儿的性命呢!还是要给你哥哥写信,最起码卖他女儿的人,他得回来处置了吧?但他回来了,也来不及救人了,小姑娘一旦被卖到了那种地方,什么都别想了,她又是金枝玉叶的出身,万一想不开了,也是可能的。到时候什么都晚了,现在除了林太太,走别的门路也不一定来得及。”

她们正说着,忽然听得一声清脆的笑声:“要走什么门路?什么来不及了?”抬头看去,却是馥环倚在门边,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刘姥姥不觉叹道:“乖乖,你们这些姑娘,别都是神仙托生的吧?”

馥环道:“我来看看栀丫头醒没醒,昨天的事儿来和她说道说道的,怎么听见你们在说什么事儿要去求太太?太太刚刚出去了,要是事情急,你们跟我说。”

小茴香见迎春不大好意思说,忙拉了一把刘姥姥,使了个眼色。刘姥姥何等精明的人,立刻明白眼前这位姑娘虽衣着打扮不像凤姐那样富贵华丽,却也是个能自己为了救人来求迎春,只是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该去哪儿拜会,连声道“冒犯和打扰”。馥环见她年逾花甲,又会说话,看着也不像是来打秋风的,心里喜欢,便道:“老人家先不要急,坐下喝口茶,慢慢说。”

刘姥姥千恩万谢的,把从前自己家贫苦,去荣国府找凤姐打秋风,凤姐如何接济她,后来去牢里探望,凤姐又是怎么把女儿托付给自己的事儿略提了提,又道:“前几天板儿说在街上看到牙子卖人,像是巧姑娘,我还骂他,贾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就是出了事,也忙不到巧姑娘头上。他说自己绝不会看走眼,我到底没放心,去看了一眼,可真是吓得魂都没了!我去西廊下找芸爷,他去打听了,才知道竟是巧姑娘的亲舅舅和叔叔不学好,为了钱动歪脑筋,说给巧姑娘说亲,让她到藩国去做王妃,哄得大太太高兴,把她抢了去卖了的。眼下那牙子已经帮他们和小花枝巷的老鸨儿说好了,要是再不搭救,就真的没用了!”

馥环情不自禁地问了声:“怎么又是你们家大太太?”

是啊,迎春也忍不住想问,怎么又是大太太呢?她从前也是信命的人,觉得嫁给孙绍祖是自己命不好,可是如今换了种活法,她又经不住想问,她也并非全然无用、只能任人养着的人,为何林妹妹家都容得下自己,老爷太太反而容不下了?真是她的命不好么?

“哪个牙子?”馥环沉吟了一声,“别是东辰巷那儿的?”

刘姥姥讶异道:“乖乖哎,您别真是神仙吧?怎么这都能知道?就是东辰巷那儿的牙子。”

馥环喃喃自语道:“那她舅舅、叔叔是真不打算给她留活路啊。”事不宜迟,当下命人备车,要带刘姥姥去东辰巷赎人,又问迎春:“你敢回去和你们大太太吵架吗?”

迎春瑟缩地后退了几步。馥环知道她的性子,叹了口气,也不勉强她,对茜雪道:“刚刚这个姥姥说的话你都记下了?去漱楠苑找你家姑娘,问问她有没有空,去她舅舅家,问问她大舅妈是怎么回事。”迎春劝道:“我给我哥哥写信,劝他回来处置就是了,何必烦玉儿出马?你们家如今办喜事,忙得不可开交的,她现在肯定还在忙。”

馥环笑道:“你哥哥回来,难道肯指责你家大太太?”

“他敢不敢的,也别掉了林妹妹的身价。”迎春咬咬牙,道,“我也给二老爷写封信,告诉他这事就是了。”

馥环倒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心里想道:“到底经了这么多事,她也变得稍有些不同了。”便笑着点头道:“好。”又听见管事的来报,车已备好,便命丫头扶刘姥姥上车。

刘姥姥忙道:“哪里用得着人扶呢,我自己腿脚还灵便。”又说,“我孙子板儿还在外面,因他也不是小孩儿了,我看这医馆里头也没别的人,就刚刚这个姑娘在,怕冲撞了她,没敢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