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橘忙道:“有烟呢,林姑娘进屋等等,我们姑娘也只炒两个菜就出来了。”黛玉的咳症据说是打娘胎里带来的,早年在荣国府的时候,她也不是没听紫鹃说过黛玉整日整夜地咳得睡不着觉的情况,虽然这几年回林家后,悉心调养,身子比从前好多了,可是这种天生的病,总是稍不注意就要复发的,她如今可金贵得很,要是有什么闪失,其他人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好在她们还在说话间,迎春已经端了一盘菜出来,绣橘忙过去替她端过来,道:“姑娘和林姑娘快进屋坐着吧,我来上菜。”
黛玉想起之前茜雪说过的话,便把迎春拉到一边,小声问她:“我听茜雪说,有个医馆的学徒想娶绣橘,找你求亲,你已经应下了?”
迎春忙问:“我看绣橘自己也是愿意的,就应下了,怎么,不合规矩么?还是应该告诉林太太、钱姑娘知道?”
黛玉道:“这倒是不用,她是你带来的人,你全权做主就是了,只是她是外祖母家的家生子,一向也没出过门,也没经过外头的事,兴许还不知道外头成亲要注意什么,有没有问过张掌柜家的,打听打听那个学徒家什么情况,父母兄弟如何?外头不比家里,什么事儿都是看主子的意思,到时候刮风下雨的,都得自己担着的,她是个忠心的丫头,跟着二姐姐这么多年,司棋是没了,她的事儿,二姐姐也慎重些。”
提到司棋,迎春神色也有些黯然,当年她屋里几个丫头,司棋是她最亲密、最得力的,甚至到了孙家受欺负了,连绣橘都说,倘若是司棋姐姐在,定闹他个天翻地覆的,哪儿就这么忍了呢。可是那年邢夫人在大观园里捡到个绣春囊,
王夫人发落下来,凤姐便找了个丢东西的由头抄检大观园,发现司棋和她表弟潘又安有私情,撵了出去。后来因她父母反对,竟是自绝了。迎春当时胆小懦弱,司棋那事儿又着实丢人,别说说情了,她连叫人给司棋父母带句话的勇气都没有,最后司棋竟那么干脆地自尽了。原先迎春也不敢去想这事儿,只是到了林家后,隐隐约约听到黛玉怎么办桑鹂的事儿的时候,又有些后悔了。因为她的性子,小时候下人们没少拿捏她,都是司棋冲在前面,喊打喊杀的,才没让她挨欺负,可是到头来,什么好也没落着。故而如今黛玉提起绣橘来,她也道:“正是张妈妈帮着做媒,我才敢应的。”
黛玉松了一口气,道:“那正好,我跟你说个事儿。”便拉着迎春进了屋,绣橘和霜信已经摆好了桌子,黛玉吩咐道:“你们也去吃饭去,我和二姐姐说会儿话。”
霜信知道她和迎春有悄悄话要说,便笑道:“那我们去外间,姑娘有事儿叫我们。”
黛玉把馥环说要迎春搬去畅意居的事儿说了,又问:“二姐姐的意思呢?”
迎春知道黛玉的性子,她要是觉得这事儿不可行,根本问都不会问她,自己认真思考了一下,也觉得可行。本来绣橘要嫁人,她除了为她高兴外,便是替自己担忧了,漱楠苑里这些大大小小的丫头们,黛玉也都在安排出路,虽有不少还会留在林家做事,可是黛玉成了王妃乃至未来的皇妃,她的院子本身也不会让闲杂人等住着——当年贾母院中大姐姐住的那间屋子后来也好好地锁起来了,老太太再疼宝玉、黛玉,宁愿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在一间房里住着,都没让他们住过那件屋子。林家似乎没这样的规矩,宅子也没有荣国府那么大,漱楠苑据说原先是文慧皇贵妃在闺中时住过的院子,也让黛玉住了,可黛玉是人家的亲侄女,当时还是带着林海的家产来的,自己又如何比得上呢?再有,这院子出了两位娘娘,她可不敢单独住着。正在犯愁呢,馥环提的这事儿,倒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了。
黛玉见她同意了,也放下了心底的一块大石头,对迎春道:“让二姐姐去医馆做事,其实也是馥姐建议的,论知人识人,我比她还差得远。”
迎春心想,连她都这样说,自己便更不用想着赶上馥环的一根指头了,都是从夫家决裂一个人过日子的,馥环有娘家、有嫁妆,连性子、本事都比她强这么多,她幼时便知自己比不上姐姐妹妹们,已经麻木了,只是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不让自己去想这些罢了,只是没想到到了这个年纪,竟也情不自禁地去和别人比较了。
“馥姐打点生意的本事,可不比商贾人家的男子差,我晓得二表姐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可是你跟着馥姐住在一块儿,平日里看看她怎么做事的,总有益处。我从前也什么都不会,也是跟着她慢慢练,慢慢学的,如今管家里的账,也不会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了。”
迎春听黛玉这话,竟是要自己跟着馥环学做生意,忙摆手道:“我不行的,我要怎么比得上你、比得上你姐姐呢?连探丫头当年都嫌我笨呢。”
“馥姐又不是三表妹。”黛玉温声劝道,“三妹妹在荣国府的处境没多糟糕,但也没多好,她代理家事的时候,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就是要落人话柄,自然不敢假手旁人,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教你、让你帮忙做。馥姐清闲得多,且她都是自己的铺子,连我婶娘都不会对她的生意说一句话,她有余裕教你的。再者说了,术业有专攻,也许你不善于统筹全局,但一个生意里那么多环节呢,慢慢找,多试试,肯定有擅长的。”
她当真算得上苦口婆心了。其实到了如今,迎春再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也知道该思索以后了,林家是养得起她,可人家又有什么义务养她呢?要论有用,她还比不上绣橘呢。馥环、黛玉都是好
心好意替她着想的,要是她还什么都不管,就真的狼心狗肺了,故而应了下来:“我试试就是了,只是要是做不好……”
“放心罢,慢慢来,馥姐又不会跑。”
迎春想想马大爷,替馥环可惜,又情知馥环在家里才是对她自己最好的,故而什么也没说,只与黛玉碰了碰杯。黛玉也喊了外头的几个丫头:“你们吃饭没有?”因她们还没吃,便命她们进来一道吃一些。席间又问迎春:“我听说前几天舅舅家有人来春绿园找你了,是为了什么?”迎春叹了口气:“没什么,其实也不算那边的人了。就是原来在那儿做事的人,如今不是养不起了,卖了许多出去么?如今连那些大丫头们也开始打发出去了,就是袭人,你还记得么?二太太让她哥哥领她回去嫁人,她不愿意,托人来求我说情。我哪里能说情啦。那边都不高兴我回去哪怕一次呢。生怕我被你们家赶出去了,要回去吃他们用他们,还要害他们被孙家缠上。”
这可是连黛玉都想不到的事了:“袭人?怎么也轮不到她啊,她不是外祖母给宝玉的么?二舅母也喜欢她器重她,我还住在那儿的时候,就常听说,宝玉屋里是一刻都离不得袭人的。再者说,宝玉能舍得?”
绣橘叹道:“如今饭都要吃不起了,哪儿还管什么老太太房里的不房里的。再者说,老太太人已经没了,那些规矩做给谁看?袭人家里还有人在,她哥哥愿意出钱赎她,既做了人情,又能得一笔钱,还省了袭人的月钱,何乐而不为呢。袭人之前的月钱可是按着赵姨娘的例给的,一个人顶好几个麝月、秋纹呢,二太太再喜欢她,也得算算这笔账。”
黛玉是理过家的人,一听这月钱就知道袭人在宝玉房里的身份已经不是丫头了,既然都已经是房里人了,还能送出去?她又是个跟了谁就一心想着谁的人,都给了宝玉了,出去了恐怕也放不下心里的结,就算哥哥不愿意放弃她,她又可怎么过活?她哥哥待她再好,到底小门小户的,不可能像林家养着馥环一样养一辈子——况她又没过明路给宝玉,守也没那名分守。她不禁问:“那宝玉呢?宝玉那性子,可一向不依不饶的,肯放她走?”
绣橘和迎春对视了一眼,也不敢说那些爷们房里的事,迎春道:“太太做主的事,谁敢违逆呢?先头宝玉和晴雯那么好,太太把晴雯赶出园子,他也什么都不敢说的,那晴雯还是个没父没母,出去了就没活路的,他也没法,何况袭人到底有哥哥在,还愿意花钱赎他,不比跟着他,前途未卜的好。而且现在宝玉也娶了宝钗,成了家的人了,自然要懂事些。我听说,他都开始念书,恐怕还要和你们家三爷一起去下场考试呢。而且,说不准是宝钗做主,要给袭人谋别的路呢。”
黛玉不由地笑道:“他读哪门子书呢?”又一想,宝玉毕竟是迎春的堂弟,指望着他读书考学、光宗耀祖的人里未必没有迎春,便赶紧住了口,只道:“我看宝姐姐不像是主动给屋里头人做主的,况袭人又不想走,要不也不会求到你这儿来了。我虽没和宝姐姐长期相处过,但我看她的样子,和凤姐可不是一路人,既然宝玉肯读书,她也不会把心思放到别的地方去,会是个顶顶‘限量’的奶奶的。”
她一向是个会识人的,一眼就看得出来,宝钗面热心冷,又极有抱负,可不会把眼光局限在一个屋子里头,和那些字都不怎么识的丫头们争风吃醋,即便是现在嫁给了宝玉,她约莫也只惦记着催促宝玉好好用功,考取功名给她封诰命,才不会计较他和哪个丫头亲近呢。甚至要是当初没有薛蟠那事儿,她能选秀进宫,恐怕也不会嫁给宝玉的。
迎春想了想,也点头道:“你说的是,宝丫头确实不是嫉妒的人。”
“倒也未必不嫉妒,只是不会嫉妒丫头罢了。”黛玉一针见血,又对迎春道,“你也不要回去了,那里事多,你又听不得争吵。再者说,孙家不敢来我们这儿闹,却不一定把如今的贾家放在眼里,你回去了,他们恐怕还真敢上门去闹你。”
迎春忙道:“我晓得,我不回去。”便是到了今天,她听到“孙家”,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别说如今的贾家了,就是先前还没有抄家、还有爵位的贾家,孙绍祖都没有放在眼里,否则,总也要有些顾忌,也不会欺辱她到那个地步了。如今孙绍祖入了大牢,孙家本就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行事很有些匪气的,哪里会轻易放过她。她要是离了林家,就真的没有活路了。况且事到如今,她也看得出来,林家很是忌讳黛玉再和贾家扯上关系的——连惜春都嫌弃她亲哥哥的行径连累她了,何况是本来就和那边没什么亲缘的林家?人家收留了自己,她总不能因为姓贾,就一个劲地回去,给林家添麻烦。
绣橘松了口气,对黛玉道:“还是林姑娘有办法,我这几天啊,就一直担心着,我们姑娘在春绿园帮忙,医馆嘛,迎来送往的,也不能关着门不让贾家的人进,可是一回两回的还好,要是人多了,耽误钱姑娘的生意不说,我还真怕我们姑娘稀里糊涂的,就又搅和进去了。我说这话,姑娘也别怪我,您啊,当初那边两房牵扯的时候就常推你出来做借口,大太太又不是什么心善的嫡母,二太太么,到底也没拿你当亲女儿,那时候就夹在中间为难,如今要有人找你,准没好事,可千万别回去了。哪怕是日后他们骂你,也好过回去掺和。”
迎春低头道:“他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我连嫁妆都没拿他们的,骂我作什么呢?”只是自己也知道,别人罢了,邢夫人提到她的时候,肯定没什么好话。
一向如此罢了。
霜信笑道:“绣橘也是的,你们姑娘都这么大的人了,也算什么事都经历过了,你也好放心她了。”又对黛玉道,“紫鹃和雪雁还在学规矩呢,也不知道吃饭了没有,我去看看她们。”
黛玉点了点头:“你先去厨房吩咐做两个新菜,请嬷嬷一起吃,给嬷嬷准备些酒。”
霜信吐了吐舌头:“宫里的嬷嬷和咱们外头的嬷嬷可不一样,王嬷嬷已经那么懂规矩了,还是和她们没法比——别说大白天的了,她们晚上也是滴酒不沾的,怕吃酒耽误事,说错话。之前姑娘给她们配的酒菜,她们也只吃菜,酒是不动的。”
黛玉道:“我知道,只是无酒不成席,人家到了我们家来,在我这儿吃饭,我连酒都不给人家准备,看着不像规矩。”
横竖她们不吃的酒也会给别人,算不上多浪费,霜信笑了笑,便下去准备了。迎春数了数日子,对黛玉道:“没几天了。”
确实没几天了。黛玉看了看她住了这两年的屋子,走到外间去,倚着门框,指着树上的秋千道:“这个秋千还是二哥替我打的,那时候大哥还在晋阳,送大嫂子回来,教我骑马,都好像才是昨天发生的事,一眨眼,昭昭都这么大了。”
迎春笑道:“你是去享富贵呢。”
确实是滔天的富贵,只是也夹杂着不亚于洪水地震的危险罢了。黛玉轻轻一笑,问道:“探春妹妹有过信回来吗?”
迎春一愣,摇了摇头。
“是没有信回来,还是你不知道?”
迎春讷讷道:“我希望是我不知道。”她如今这身份着实尴尬,哪怕从前和探春玩得再好,贾家的人也不会跑来告诉她探春来信了。只是蛮国那么远,贾家又出了事,连南安太妃都没了,以南安太妃的干孙女的身份嫁
去蛮国的探春,又能否有那个权利写信寄回来呢?她也不敢去想。只好从不去打听,甚至在心底偷偷地骗自己,兴许探春过得还不错,日后甚至像昌平公主那样,还有机会回来,按她当年说的,拉扯娘家一把。
想到这儿,她情不自禁地问:“林妹妹知道昌平公主如今怎么样了吗?”
黛玉苦笑道:“我哪儿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