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果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也不接刘遇与黛玉的茶,反而笑着问:“咱们太子殿下终于记得来看哀家这个老糊涂了。哀家还当你一心伺候皇后,忘了德寿宫的路往哪儿走了呢。”
这话说得可就不讲道理了,刘遇别的不说,孝道是真的做得好,太上皇还在的时候他就雷打不动地来请安,太上皇驾崩后,他也从没漏过,太后当年爱看《玉山亭》,也是他从宫里带进来,印社还没开印呢,他就能弄到手稿,给太后送过来让她先睹为快。甚至太后病了,他也是天天来的,只是太后自己不肯见他,把他拦外头罢了。如今说他不孝,却是倒打一耙了。
蔡嬷嬷虽然前几天刚被发落过,一把年纪了还被当着人
的面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顿骂,但眼看着太子和太子妃的手颤颤巍巍的都要端不住茶盏了,也不得不劝了声:“娘娘要骂孙子,也看在孙媳妇的面上,先喝了茶罢。”
太后冷哼一声,接过茶来,又看了一眼黛玉,道:“愁眉苦脸的,看着就叫人不高兴,怎么选了这么个太子妃,是嫌后宫里苦脸不够多,再找了一个吗?以后大家索性对着哭得了。”
黛玉倒吸了一口凉气,被皇太后厌弃,她本该心凉上半截的,可不知是刘遇先给她提过醒,还是太后说的这话实在有点好笑,她竟是心平气和的,低着头不说话。
刘遇倒是笑着开口:“闲着没事做哭什么呀,宫里又没沙子,又没风眯着眼睛,我又不欺负她。”还问,“皇祖母看《玉山亭》的续作没有?”
林徹都忙得看闲书的功夫都没有了,还有空写什么续作?黛玉微微睁大了眼睛,就听见太后道:“虎头蛇尾的,出了续作哀家也不看。也就是不知道玄机客是谁了,要是知道了,哀家肯定不饶他。”
黛玉吓了一跳,却又听太后问道:“续作是写什么的?”她先是一愣,而后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怪不得都说太子殿下最讨老圣人和太后的欢心,确实会投其所好。
那厢刘遇胡诌了一段,还说得头头是道的,好像真有那本书似的。皇太后虽是嘴上说着不感兴趣,却也还是听到了最后,点点头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要是能弄来,哀家也就随便看看。”
刘遇一口答应,又有太监来报,该去坤宁宫了。
太后不悦地挥了挥手道:“去吧。”
刘遇笑道:“那明儿个孙子带那本书来给皇祖母读。”便领着黛玉出了德寿宫。
别人不知,黛玉却是知道玄机客根本没写什么续作的,不觉好奇,只是拜见帝后要紧,周围又有那么些宫人围着,她也不敢去问。
先帝丧事期间,她就来坤宁宫抄过经书,皇后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但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对她也不可谓不客气了,叫她起来一起用早膳。皇上却比她想象得还要再和气许多,甚至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对皇后道:“我倒是不觉得像林妃。”
皇后笑道:“也不是说像,只是乍一看,神态有点像。毕竟是姑侄呢。”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刘遇:“太后身体如何?”
刘遇叹道:“还是老样子,不过总算答应了我明儿个去给她请安了。”
皇帝笑道:“你就会哄她。”
“我那几册书准备了好久了,皇祖母总是不肯见我。”刘遇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声,“明儿个要是她还不肯见我,我就要扒着德寿宫的门哭给皇祖父听了。”
原来皇家也是可以这么撒娇的,黛玉默默看在眼里,忽然有些动摇了。
林家人一向因谨慎、守本分而深简帝心, 即使林黛玉做了太子妃, 也没有改变一丝一毫。许是长辈教得好,许是这家人就是这个性子,黛玉在宫里也是谨言慎行, 连秦嬷嬷都觉得她小心得过了头。刘遇毕竟是实权太子,对她也是毫不掩饰地宠爱,可她一举一动还是挑不出半点错来,谨小慎微得让人觉得有点奇怪了。
刘遇自己在宫里看似撒娇卖痴,闯了祸就求饶,高兴了就讨赏,如鱼得水, 自在得不行, 但实际上却是整个宫里最聪明最小心的人, 他知道每个人的度, 把握得好好的, 从不越线, 所谓的调皮捣蛋, 也不过是彩衣娱亲的方式, 他能有今天的地位, 除了皇帝确实偏爱外, 自己也是下了功夫的。至于黛玉,听说在娘家时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但宫里嫔妃们看着,却想不出她在宫外给表姐打官司时是什么景象。周贵妃先前不满儿子地位不如刘遇, 背地里说了不少话,很是得罪了陛下,如今大局已定,二皇子再无上位的可能,又有周昌敬托周康定的夫人给她传话:“娘娘先前虽多有得罪太子之处,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抱怨两句,并无实际举措。陛下盛赞太子孝义仁厚,太子殿下若是对庶母、兄弟做出不义之举,对他自己的名声可不好,故而娘娘倒也不必担心礼亲王。只是这官场种种,可不是一句不会下手就能概括的,娘娘若是为礼亲王前程着想,倒还是想法子缓和与太子的关系为上。”她确实也不担心刘遇继位后会真的杀害刘述,只要刘述自己不造反,他要是弑弟,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但正如周昌敬所说,打压人的方法可多了去了,何止是杀害一种?是以听闻太子妃颇得太子欢喜后,倒是有想过从黛玉入手,也不必多亲密,横竖她也知道刘遇和她不可能交心,但处个面子上过得去,让陛下看着后宫其乐融融的也就行了。可是这位太子妃娘娘却也不是个容易讨好的,每回见面,都是乖顺地坐在一旁,问什么就答什么,但对别人的示好、奉承、拉拢却是什么都不吭声,滴水不漏的。周贵妃本以为她心里已经是向着皇后的,但仔细观察,却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只是皇后这个人本来也跟谁都淡淡的,看不出来罢了。
周贵妃原是以为黛玉和贾家还有些情面在,贤德妃最后怎么死的谁也说不清,但其实是因宫里彻查伤身体的“补药”那事儿,贤德妃犯了皇上的忌讳,可说到底,是她逮住了抱琴,黛玉忌讳这事儿,才不与她交好,但这事儿毕竟是皇家秘辛,传出去丢脸,故而从帝后起,要所有人咬紧牙关,要是传出去风声,知道内情的几个都脱不了干系。连周贵妃自己干成了这事儿,都没敢跟任何人炫耀过,黛玉更不可能知道了。
她却是不知,不要和皇帝的任何一个妃子——包括皇后娘娘交好,是刘遇对黛玉的要求:“你也去过德寿宫,恐怕不知道,如今太上皇都驾崩了,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们都这个岁数了,还是有数不清的麻烦事儿。人际关系本就复杂,要是能拿来做学问,怕是能出一本比枕头还厚的书来,何况是这宫里呢?她们倒是不敢对我说什么实话,拉我进那些漩涡里去,可是要怎么对你,就不好说了。你年纪小,容易相信人,在这宫里不算好事。初来乍到的时候,最好谁都不要信,人要相处久了才知道好坏的。”
黛玉冰雪聪明,自然明白太子的意思。况且东宫上下人也不少,事也挺多,刘遇当年封永宁王的时候又得了不少封赏,他又忙于公务,没空去打点那些事务与产业,如今自然落到了黛玉头上,处理这些已经要花去不少力气,她也懒怠得去处理皇上后宫的那些人际关系。等来年选秀,要是东宫进了人,或者是现在刘遇就想抬举哪个宫女,她忙东宫的女子们都忙不过来呢,自然不愿意去掺和皇上的后宫的暗流涌动。况她心里有数,如今这后宫里,刘遇和她,和她当初进荣国府的处境还挺像,林妃就
像贾敏一样,是皇帝这个当家的心里念念不忘的人,连带着整个东宫都颇受宠幸。像皇后、贵妃们,对已故的皇贵妃都是交口称赞,可心里会是一点嫉妒都没有吗?看着东宫受尽好处,她们会是乐见其成吗?虽然刘遇更像是那个最受人瞩目的“宝玉”,可黛玉心里知道,没有母亲的爱护,他实际上比别人想象得更孤独,也更小心。
林妃薨逝的时候,他多半真正见识过了这个表面一派祥和的后宫里真正的风起云涌吧。
至于为何连皇后都不让黛玉亲近,这就是刘遇自己的猜测了。许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有些事儿,他真的做出过可怕的联想。多年来,后宫各位妃嫔们都给皇帝进过汤药,有的是纯粹补身体的,有的就有虎狼之效了,法不责众,况一时也难以细辨,故而当年的事,皇帝也没追究,只从那以后小心谨慎,并命皇后彻查宫中违禁药物,倒是揪出了以贤德妃为首的许多人来。不管是谁都觉得,皇后当年嫁给皇帝数十年都无子嗣,时任忠平王的皇帝才丧气地放弃了嫡子的念想,允许庶子出生,皇后已经板上钉钉地不能生育龙嗣了,这进药得子的事儿,她自然犯不着做。可是,谁说的准呢?
他其实一种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念头,林妃当年最为受宠,又有他这个长子傍身,宫里的娘娘们都恨她恨得牙痒痒,可是她一病去了,谁是最得益的呢?他也知道这种猜想毫无依据,甚至杀人诛心,有时候想想,自己这多疑的性子,还真是太上皇的亲孙子,上皇晚年因为多疑,弄出了多少事端,史书上可好好地记了一笔呢,他一直把这教训刻在心里,故而谁都没有告诉,只默默叮嘱妻子留个心眼罢了。
好在黛玉是真的对后宫那些争宠和暗斗没有兴趣,如今得了太子的嘱咐,就更乐得远离了。况她蕙质兰心,也看得出来皇后也是个不交心的人,对她虽好,却是客气为主,她便也礼貌和气地应对着,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倒是刘遇,明明忙得脚不沾地,还要按时去德寿宫晨昏定省,太后喜怒不定,他常常要吃闭门羹,也不在意,进去了给太后读书说笑,逗一会儿乐才走。自上皇去世后,德寿宫的太妃娘娘们也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尤其是之前给过皇后难堪的,如今都自觉地缩起脑袋来过日子,连当年最受宠爱的忠顺王都不常进宫请安了。皇上毕竟政务繁忙,也难顾及这边,皇子们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出宫分府了,刘遇每每过来,也算是替皇帝尽孝。只是宫里上上下下,连太妃们都要嘀咕,太子殿下究竟图什么?倒不是不信他孝顺,只是说到底,帝王家的情分,也就那样了。太妃们宁愿信他与他舅舅——如今也是岳家——的情谊,也不觉得自己同他能有多少情面可讲。太后虽有痴病,待清醒的时候,又不免要琢磨琢磨这个孙儿的用意。等自以为琢磨透了,便越发地抗拒他来了。但是深宫大院又有什么意思呢?有资格住在德寿宫的太妃们都是老面孔了,几十年勾心斗角下来,谁都清楚谁。太上皇驾崩后,皇后是越发懒得装样子了,但说白了,太后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虽是上皇驾崩后,她们没有了争斗的理由,可对那些人的厌恶并不会因此减少半分,反而是连宽容大气的样子也懒得做了,横竖人人都以为她疯了,借此出了不少气。只是等出完了气,又索然无味,也只有刘遇来的时候,给她讲讲宫外的事,读读闲书,勉强有几分乐趣。故而她是又怕又盼,自己也矛盾得很。
幸好刘遇新娶的太子妃十分怕她,却要时常跟着刘遇一起来给她请安,她看着这个小小年纪就得到了全天下女人求之不得的东西的女孩儿在她面前瑟瑟发抖的样子,一面有些得意,一面又不免要感叹岁月不饶人。
太子妃虽胆小,却不是那些人家培养出来专门往宫里送的无趣的性子。有时书社里话本实在太粗糙,或是故事她不喜欢,黛玉还能现场
照着她的意思改一改,行文还有点玄机客的意思,据她自己说,是玄机客教过她写文章的缘故。
玄机客本就是林家的门生,太后也不疑有他,只道:“孰湖一向爱玩爱闹的,怪不得娶了这么个媳妇儿,但他是一国储君,关系重大,你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更不能陪着他贪玩躲闲,若是耽误了国事,哀家可饶不了你。”
这种话谁听了都不好受,只是刘遇早提醒过:“皇祖母年纪大了,她说什么话,你听着就是了,倒也不必辩解,横竖解释了她也不信,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黛玉也只得左耳进,右耳出,继续替她念书罢了。不过太后听书时却是极投入的,时不时还有自己的见解,她年轻时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黛玉有时听她说话,不免想起外祖母来,加上太后又不反对她自己改改话本,时间久了,她也乐在其中,太后不肯见他们的时日,不觉得如释重负,反倒有些可惜了,甚至留了个心眼,每回读书的时候算着时辰,卡在精彩的地方回去,第二日总能见着太后的。
刘遇自然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每每只看着她笑,倒也不揭穿她。
因临近过年, 皇后忙于宫务, 每月命妇进宫请安的活动便停了。嫁进皇家,君臣有别,自然没有什么回门的规矩, 黛玉也没见过宋氏与嫂嫂、姐姐们,情知她们惦记得很,自己也担心家里的事,但也无能为力,只能想法子把自己日子过好,待下回婶娘进宫请安时见到能宽慰些。
这日因是三皇子刘巡的生日,因不是什么大生日, 又临近年关, 也没有大操办, 不过刘巡也年纪渐长, 太子又成了家, 他多半开了春也要出去开府的, 算是在宫里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皇帝便给几个儿女们放了假, 命他们晚上去给三皇子庆生。
黛玉睁开眼, 迷茫地先过了一遍脑子, 想到今日不用去德寿宫和坤宁宫请安,微微松了口气,紫鹃在帘外极小心地问她要不要起身,她刚准备说是, 刘遇在她旁边翻了个身,嘟哝了一声:“还早呢,再睡会儿。”
紫鹃吓了一跳,忙应道:“是。”便躬身退了出去,问守夜的几个宫女:“太子殿下怎么在娘娘这儿?”昨儿个可是她亲自服侍黛玉歇下的,竟然不知道刘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