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 第10(2/2)

“非也,七日前我们于半道驿馆估算行程,飞马递呈抵城时辰乃今日 ,宫中回讯知晓,后再无联系。如此今日便是约好的日子,除非我们再报路况,或是天家格外传讯。否则当准时到期。”

“的确如此,陛下礼遇益州,但我们不可自恃恩宠。”

左右亲卫话落,一行人更是催马前行。

尘土四起,风声呼啸。

长安城宣平门外十三里处的枳道亭是长安东郊重要交通节点,也是官方迎送场所。重要官吏外任或者入京述职、番邦使者出入、商旅东行等均会在此举行仪式。

又是一阵快马加鞭,枳道亭露出大半身形。

朱檐六角飞翘,檐上裹黄绢镶红绸,檐下挂帘垂幔。

晚风吹拂,帘幔卷起,现出亭中陈设,半丈高的桂枝铜灯台上插着红烛,一排羊角灯在檐间晃荡,天光未歇尚未点火。但还是能见得亭中席案高设,取暖的铜炉置在中央。

“果然,亭中已经设好席案。我们快行,莫让天家久候。 ”

“待到亭中,公子理妆更衣,再换车驾,便可缓缓。待面圣时不至于失礼。”

“可是我们车驾没跟上来,我去催他们快些。”

“无妨无妨,席案都设了,还怕不备马车吗?”

“我闻乃殿下来迎,殿下是女郎,多半会备车辇。”

“一定是车辇,稍后殿下与公子共辇入城。”

亲卫们你一言我一语,贴身的唐飞和薛允时不时望向少年人,见他面目虽显疲态但比初出益州时要柔和不少,眼中也多出了两分期待。两人彼此对视而过,心中安定许多。

他俩一个陪着薛壑长大,一个是他叔父但就比他大了六七岁,原都知晓他心思。

薛壑打小的志向,是同他父辈般横刀立马,驰骋沙场。不求建功立业,但求边地自在,马驰草原,鹰击翔空。

虽说益州薛氏同天家江氏的盟约早早定下,但族中子弟除了尚主靖明女帝的晟华皇夫,还不曾有其他人尚主过。更应隆麒皇太女之故,男儿重掌天下,那道“大魏若出女帝,薛氏子必尚主”的约定在世人眼中基本作废。因为难以想象,这天下还会再出女君。曾经的两位是流星过天,女子短暂的辉煌。

便是薛氏一族,也是这般认为的。又值承华帝征讨匈奴近二十年,于是薛壑的父辈几乎全部的心思都在练兵作战、保家卫国上。

待到薛壑出生,正值最后一次征伐匈奴,薛家军挂帅,历四年,匈奴雄鹰折翅,王庭隐迹漠北,大魏国中安宁。他作为正支嫡出子嗣,虽一直有名士大儒时时进出书斋教导他课业,益州属臣隔三差五为他分析长安时政,但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还是投在了军营中,摸弓长大,马背观世。族中尊长,家中父老总结经验,倾囊相授,原都将他当作薛家军少帅培养。

长大到十三岁时,他已经正式跟随父亲巡防益州以南的部落,戍守南地。这年夏末所领巡防营在边境上发现欲要犯境的羌族小股部队,以二十战百的战绩阻敌于边地,初露锋芒。亦是同年年底,长安的诏书传到益州,择他尚主宣宏皇太女,同时任命担任八百石侍御史一职,于两年后十五岁赴长安出仕。

侍御史乃御史大夫座下官吏。

御史大夫其下官职分五等,御史中丞一人,长史两人,侍御史四人,监察御史八人,御史郎若干。

天子择此不高不低的侍御史一职实乃恰到好处,一来可避免他因年少官职太高而不服众的局面,二来又照顾了益州薛氏的颜面。

十三岁的少年,没能过好这个除夕。

原本在前一年闻天子立七公主为皇太女的时候,益州自起波澜。但正支子弟非他一人,同受大儒教导的堂兄弟便有四五人。他的文才亦非最出众,所长乃治军之道,且族中多将他当继承人培养,他便不曾想到会轮到自己。

却不想,天子挑来择去,到底还是选中了他。

他不愿入京述职,不愿做皇太女的驸马。

八百石侍御史,一千二百石御史长史,两千石御史中丞,一万石御史大夫,一眼看得到头的前程,官拜三公,爵封侯位,无需太久,至多在他而立之时,便是他位极人臣之日。光鲜亮丽,烈火烹油,当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一生。但却不是他想要的,因为此间种种没有一样会是因为他之才,他之能,他之努力,全都只因他有一个为储君的妻子,只为能配上她,方冠以他这些。

他的人生将再也没有属于他自己的意义。

他问母亲,为何会这样?

他问父亲,可不可以拒绝这门亲事?

母亲说,“自立太女,天家便已开始择选,我们也以为你小小年纪巡防一战立了功绩,陛下会因此留你在益州接管兵甲,不想……不想却让声名累你。陛下当是闻你名下了决心。”

父亲说,“不可以拒绝。从今往后,宣宏皇太女便是你一生最大的意义。”

冬去春来,皇城派来的中贵人教导他宫廷礼仪。

入伏出秋,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申屠临亲来益州教授他一国法典。

雪尽春又回,尚书令温松以迎亲使身份来此接他入长安。

他在诸官间闻得他未来的妻子是个聪慧、美丽、略微调皮、稍显任性的女郎。

益州官道上,父亲叮嘱,“殿下是君,你是臣,要谨记君臣之礼,谨记你的身份。”

母亲笑道,“闻来比你阿姊好相处多了。你阿姊的脾气你都受得住,还怕甚? ”

骏马遏蹄,苍鹰收翅。

他本是不甘隐忍,但听得长安来的官员评价那个女子,多来是好相处的;又思父亲所言,女郎艰难,他此行更有辅佐添势之意;更因临近长安一路,闻太女年十三代帝主持亲耕节,为百姓赞誉,心中平添好感;而半里外愈发清晰的枳道亭面貌映入眼帘,他便也慢慢接受了命运安排。

储君盛礼相迎,他更当恭敬谦卑,礼仪周全。

这般想着,又一记马鞭扬起,呵驾急行。

夕阳就剩最后一抹,比弦月还窄,虚虚挂在天际,十分寥落。

寥落的晚霞余晖中,枳道亭现出寥落的全貌。

檐上是残破的红绸挂瓦,半截黄绢风中晃荡;檐间的羊角灯掉了两盏在石阶,歪了一盏勾在树梢头;桂枝铜灯盏上的红烛早已燃尽,前头看到的红色是凝固在烛台的灯油;铜炉中没存半点新炭,只有炭灰被风四下吹散……枳道亭没有一个人,荒凉似城外孤坟。

此间种种不过是前些日子,皇太女主持亲耕节,官员专门为其在此设立的休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