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檗走在小城里,感受着吹到脸上的八十年代的风。她眯起眼,审视自己的内心。
内心深处,略带泥土味的野心在钢筋水泥中蓬蓬勃勃地萌芽开放。她不想困在上下尊卑、条条框框中不断内耗,她要自己跳出来,海阔凭鱼跃,做生意,发大财!
而在这个离孔子孟子故乡很近,被儒家文化圈深刻影响的小县城,大概就要以这样一种近乎“自毁前途”的方式,才能让自己下定决心,让周围的人相信、认可,自己从“仕途”中半道退出的选择。
辞职、下海!
念头愈演愈烈,愈烧愈旺。穿过钢筋丛林的风不再有泥土的味道,满是金银铜铁的金属腥气。
魏檗辞职报告交给林磊的那一天,县里正式发了文件,大规模裁撤驻村农技员。
一天之后,文件精神便一级一级传达,传达到到各镇、各村、各农技员。
这个消息,对驻村农技员,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李静坐在炕上摸眼泪,她公公老花劝她,“咱家也不缺你这点钱,你男人是县里正式工,孩子也都大了没负担,你哭啥。咱家比别人家好多了。”
老谢在屋里枯坐一天,到了夜里,整个屋子黑黢黢一片,他没有点灯,想给孙女省两点灯油。第二天也没有出院子。第三天,邻居去找他借自行车,发现老谢已经死在屋里。不知何时,默默而又悄无声息的,作为时代转变被牺牲的注脚。
孙天成在老婆的哭天抢地中,去找黄大牙。从他的家门口,到黄大牙的家,五公里村路,一个略带狡黠的普通农民,扔掉了他长久以来坚持固守的农民底色。时代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让他失掉了根植于土地的道德良心,彻底去追逐金钱和利益。
赵顺发、方成功……一个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自己命运的齿轮在远方被人随意轻轻拨动。
而魏潭也在急匆匆往油山西村赶。
一进家,他自行车哐当扔在地上,气儿还没有喘匀,指着院子里的魏檗,对魏俊海和韩云英说:“爹!娘!你知道她干了什么事儿?!她要把工作给辞了!”
我意已决
◎我意已决◎
“你说什么?”
魏建岭和韩云英愣在当场。
因为太过震惊, 甚至没有马上理解魏潭话里的含义。
魏潭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堂屋里,抓起桌子上的水“咕咚咕咚”猛喝了两口。他听到消息, 一路玩命往家赶,坐在自己家椅子上,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儿。
见着没事人一样的魏檗, 和搓手站在旁边, 惶惶不安的魏建岭两口子, 魏潭被震惊和愤怒冲掉的理智渐渐回笼。跟爹娘说什么呢, 大妹明摆着不听他俩吆喝,他俩知道了, 不够添乱的。
想到此处,魏潭揉揉眉心, 站起来,对魏建岭说:“没事儿, 我回头再跟你们细说。”
接着隔空朝魏檗点了点, 道:“你跟我过来。”
魏檗“从善如流”跟在魏潭身后,走出院子。
兄妹两人都不想在家里起冲突,没得让魏建岭韩云英两口子担心添乱。
魏潭领着魏檗一路往村头走,他记得村头晒粮食的晒场那里,平时不怎么有人。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和魏檗好好谈一谈。
只是魏潭离开村子太久了,村里在他妹的“霍霍”下, 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魏檗跟着后面,坏心眼得不提醒他。
到村头的一路上, 人来人往遇着不少人, 想上前打招呼的人, 看到魏潭阴沉着脸,也都不敢上前去触霉头,远远绕开走了。有好事之人,忍不住多瞅两眼,却也不敢上去涎着脸皮搭话。村里人谁不知道,袁狗子随他亲爹,如今出息了,在县里当大官,回村都坐小轿车!
魏潭对人的目光特别敏感,一路走来,村里人不住的打量,他眉毛越拧越紧。到了村头晒场,晒场里已经建起了大物,好几台机器轰隆轰隆转,一包一包的辣椒种子从流水线上下来,包上塑料包,打上商标和标签……一幅“热火朝天”的工厂景象。
魏潭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魏檗在他身后,轻轻笑出声,问:“大哥,你到这里,要跟我说什么啊?”
“说你干得好!”魏潭没好气大吼,在这里,说话声音但凡小点,都要被机器声盖过去。
魏檗一点儿也不在意他话里的反讽,指着屋子里包装流水线上的工人说:“你看我提供了多少就业岗位!”
“是,真不少,你自己都要成无业游民了!”
魏檗给探出头来看热闹的大家伙儿招招手,见老哥已经处在暴走的边缘,递台阶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村部说。”
这一次,变成了魏檗走在前面,魏潭跟在后面。
比起魏潭,魏檗对村里熟悉多了,村里的规划全都是她的心血,村里哪些是新修好的路,哪些人家房子正在翻新,那条小路需要改造,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出来。
魏潭跟在魏檗身后,走了一段儿,才发现,脚下走的并不是泥土小道,而是比镇上马路还要好的柏油路。有了这个认知,再看路两边的人家,发现茅草屋、趴趴屋也都没了,最次也是砖头房子。
他心里忽然一动,有想法闪过,却没有抓住。只是对魏檗提出辞职,似乎也没那么愤怒了。
不过该说的话还要说。到了村部,魏潭再开口,语气不再那么冲。
他朝魏檗翻翻眼皮:“你给林磊打了辞职报告,林磊不敢直接报到组织部,给我说了一声。”
林磊这个官油子。
魏檗垂下眼,心里暗骂一句。
魏潭放缓语气,用“知心大哥哥”的语气和魏檗谈心,“你不要冲动辞职。在会议上发言冲动了,虽然对你以后有影响,但也不会有太大。你抽时间跟林磊道歉认个错,高叔那边……他不会对你进行打击报复,这个你放一百个心……”
“至于其他人的看法,需要时间冲淡。过上几年,这件事就不会再有人提了。”
“是吗。”魏檗笑了出来,她抬头,屋檐下几只麻雀蹦蹦跶跶,天上有大雁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