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宝嫦手下的二等丫鬟南星是管账的行家,跟着常福寿进殿回话。
她捧起账本,手腕上被棍bang打出的伤痕清晰可见,口齿伶俐地道:“永昌二十四年腊月廿八,侯夫人借走h花梨官帽椅六把、金质香炉一只,俱有江家表记,如今摆在祠堂,已由常公公亲自验看;永昌二十五年正月初三,侯夫人借走宝石盆景一对、消寒图一幅,两日后,又借走珍珠一匣,如今都在正房……”
等南星念完,二十多个仆人鱼贯而出,或是脸上有伤,或是走路一瘸一拐,令人心生恻隐。
与他们b起来,陆珲手下那十几个汉子则膀大腰圆,满脸横r0u,看起来形容可憎。
端yan公主搂着闭目养神的江宝嫦,冷哼道:“陆珲,你不是说你们是互殴吗?你的人怎么没有受伤啊?”
云苓捂着青紫的眼眶道:“回公主的话,我们家小姐被欺辱到这个份上,仍然对二少爷留有余地,只让我们拦住他们,并不许我们还手。”
陆珲一说话,眼泪和鼻血一起往下流,喉咙里叽里咕噜:“就是互殴,他们伤的是显眼的地方,都是皮外伤,我的人是内伤!对了,他们还故意往自己人脸上招呼,打的就是栽赃陷害我的主意!这叫刁奴随主!”
“陆珲,你编的理由真是一个b一个荒谬。”端yan公主摇了摇头,丝毫不给面子地嗤笑出声,转头看向常福寿,“还发现别的了吗?”
常福寿弓着腰道:“侯府的佛堂里确实有两大箱佛经,也不知道陆夫人抄了多久。陆小公子的院子里堆满青砖,老奴扣住两个门子,自作主张,动了点儿手段,问出青砖是陆小公子昨夜亲自带人运进府里的。”
尚氏虽恨儿子不争气,却如陆恒所猜测的一样不肯认罪,申辩道:“就算珲儿真的偷换了嫁妆,那么多金元宝总得有个去处,常公公,你们在府里搜出金子了吗?”
端yan公主抢白道:“这还用说吗?你们既然有备而来,肯定早就找好藏匿金子的地方了呗,说不定请亲友代为保管,或者顺着密道运到了城外,还有可能送到昌平侯的银矿上,通过做假账的方法,分批入到公账上。要不是宝嫦姐姐抓了个现行,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端yan公主正说着,无意间低下头,遽然变se,失声嚷道:“宝嫦姐姐,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你可别吓我!”
众人不约而同地往江宝嫦的方向看去,见她面se惨白,双目紧闭,月白se的裙子底下渗出许多鲜血,整个人浸在血泊里。
江宝嫦颤抖着长睫,痛苦地靠在端yan公主肩上,一手捂住小腹,另一手伸向陆恒,哭道:“相公,快救救我们的孩子……我的肚子好痛……”
陆恒如遭雷击,心想,他和她尚未圆房,哪里来的孩子?
难道是……难道是陆珲强迫了她,她气极恨极,g脆堕下这团血r0u,顺带着给尚氏母子再添一项罪名?
“宣太医!快宣太医!”端yan公主转头朝常福寿大叫,“把胡太医叫过来!”
尚氏像见了鬼似的瞪着江宝嫦的肚子,连声喃喃:“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时,帘后也传来惊呼之声,原来是崔妙颜受不住惊吓,晕倒在贵妃娘娘怀里。
魏玄近来十分宠ai崔婕妤,见状立刻走过去抱起她,道:“把陆夫人抬到长春g0ng安置,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人都跟着过去。”
他顾忌读书人的评议,又道:“等陆夫人的病情稳定下来,朕一定还她一个公道。今日的殿试先到这里,朕改日再召见你们。”
那些举子们异口同声地道:“是,谨遵圣旨。”
陆恒拦腰抱起江宝嫦,跟在魏玄身后,沉默地往后g0ng走。
她的身子又冷又轻,像一片冰雪做成的羽毛似的,抱得太紧容易融化,抱得松了又怕飞走。
而鲜血是温热的。
浓稠的血ye漫过手掌,“滴滴答答”往下淌,在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条细细的血线。
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大口呼x1,他不需要视觉和嗅觉的刺激,单这种鲜明的触感便足够自己做一万场噩梦。
她会si吗?
听说生孩子就像闯鬼门关,从小到大,许多人反复在他耳边强调,母亲就是因为生他的时候难产,才元气大伤,撒手人寰的。
他害si了生身母亲,如今也有可能间接害si她,难道他真的是克母克妻的不祥之人吗?
陆恒正在胡思乱想,一只柔软的手臂忽然缠住他的脖颈。
江宝嫦借力抬起上半身,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陆恒,你说过要站在我这边的,还记得吗?”
陆恒脚步微顿。
“孩子是假的,但别的冤屈都是真的。”江宝嫦知道没几个男人能够忍受背叛,因此坦白了一小部分计划,“待会儿,你只需要配合我,什么多余的事都不要做。”
“假的?”陆恒的眼珠子动了动,望进江宝嫦清亮的眸子里,发现她虽然气se难看,手臂还算有力,心神稍定,“你没被陆珲欺负?”
江宝嫦摇摇头:“没有。”
然而,陆恒不像其他人那么好糊弄。
他追问道:“血是从哪里来的?”
江宝嫦抿了抿嘴唇,yu言又止。
陆恒想起去岁除夕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福至心灵,骤然明白过来——
是癸水!
癸水自然不可能来得这么巧,也不会流这么多血,她十有用了伤身的邪药,强行提前月信,增加血量。
陆恒又气又心疼,控制不住力道,把江宝嫦紧紧箍在怀里,勒得她浑身酸疼。
他拧眉道:“你为什么总是……”
这句话尚未说完,满脸皱纹的胡太医便提着药箱急匆匆赶到,说道:“快把陆夫人放到床上,老臣为她号脉!”
见状,陆恒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崔妙颜苏醒过来,柔若无骨地依偎在魏玄怀里,提议道:“把宝嫦妹妹安置在我的屋子里吧,血气这么重,可别冲撞了娘娘,我们是亲表姐妹,倒不忌讳这些。”
贵妃娘娘喜欢她乖巧懂事,并不介意送一个顺水人情,对魏玄道:“陛下,依臣妾之见,侯夫人和陆小公子这回做得确实过分了些——就算她们觊觎世子的位置,贪图宝嫦的嫁妆,也该顾忌几分t面,如今日这般又是打打杀杀,又是空口白牙地w人清白,再刚强的nv子也承受不住,更何况,宝嫦肚子里怀的还是陆家的亲生骨r0u啊……”
端yan公主看着陆恒把江宝嫦抱进屋子,回过头道:“父皇,昌平侯府真是个吃人的地方,若是宝嫦姐姐的孩子保不住,您g脆允她们夫妇两个分府另过,和侯府撇清关系好了。不然的话,她继续跟满肚子坏水的毒妇、贪财好se的小叔子住在一起,哪里还有命在?”
魏玄眉心一动,没有骂端yan公主胡闹,而是笑道:“你倒机灵。”
陆恒站在偏殿内的屏风后面,把她们的交谈一一收入耳中,又听到胡太医摇头晃脑地道:“陆夫人这一胎本来就不太稳当,是不是前阵子受了劳累?你今日气怒交加,动了胎气,这孩子已经活不成了,老臣无能,只能先为您施针止血,再开一剂药,把即将成型的胎儿打下来。”
他明白过来——分家才是江宝嫦的真正目的。
她猝然发难,事先没有跟他透过一点儿口风,却像和端yan公主通过气,连这个老太医都打点得妥妥当当。
好消息是——江宝嫦暂时不打算跟他和离。
坏消息是——他即将失去昌平侯府大公子的身份,失去成为世子的最后一丝可能。
原来,他也在她的算计之中。
他还以为她在欺骗自己的同时,也被自己欺骗,以为她无依无靠,需要保护,没想到她根本不像他想的一样柔弱。
她步步为营,算无遗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杀招,打得尚氏毫无还手之力。
而他……连上桌和她对弈的资格都没有。
陆恒刚从上一场噩梦中爬出来,又摔进下一场噩梦里。
他转头看向床帏。
不满十七岁的少nv躺在瓷枕和锦衾之中,面容苍白如玉,身上透出令人怜惜的病气,眸se却沉静冷冽,藏着无尽的杀意。
他陷入空前的迷茫中,像是遇到了超出自己理解的存在,这存在强大、诡谲、难以捉0,甚至不像人,而是天上的神佛,或是地府里的鬼怪。
而江宝嫦无暇顾及陆恒的感受。
她开始伤心地痛哭了。
哭没机会降生的胎儿,哭坎坷多舛的命运,甚至替陆恒而哭,哭他在昌平侯府受过的不公待遇。
陆恒惊骇得倒退半步,后背撞上屏风,被冰冷的缂丝激得打了个哆嗦。
这时,尚氏从连环惊变中回过神,“噗通”跪倒在地,向魏玄哀求道:“陛下,臣妇当真是冤枉的!求您容臣妇和她单独说几句话,否则臣妇宁si也不认罪!”
她当然愿意分家,可她也清楚,端yan公主提议的“分家”,绝对不是寻常的分家——
她背负w名,势必成为整个汴京的笑柄;
陆珲的世子之位是想都不要想的了,成亲也是难事;
最糟糕的是,她说不定还得背上一百万两银子的巨债,求陆景铭想方设法帮自己填上这个窟窿。
那样的日子,恐怕bsi还难受。
所以,她必须跟江宝嫦单独谈谈,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害自己!
端yan公主今日狠狠过了一把戏瘾,只觉心满意足,不以为然地道:“你在威胁我父皇吗?宝嫦姐姐刚没了孩子,正在伤心痛苦的时候,你还要继续刺激她吗?不害si她不算完吗?”
尚氏忍气吞声,道:“臣妇不敢,陛下和贵妃娘娘都在这里,臣妇也是知道规矩的人,没胆量在御前放肆。不过,就算认罪,臣妇也得认得心服口服。”
两边正僵持不下,胡太医从里面走出来,道:“陆夫人的血已经止住了,老臣这就回太医院熬药。陆夫人说,她也想问问侯夫人为何如此心狠手辣,请侯夫人进去说话。”
尚氏定了定神,起身走进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