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略带歉意,道:“我算不上是真正的佛子。”
佛子在优昙花的引渡下,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上,他普度众生,救苦救难,离去时他身带世间业障走入轮回,用上千年的时间消化漫长的因果。
但眼下轮回出了问题,尚未完全散去的贪嗔痴和新的佛子一起坠落人间。
“我生来就在罪恶中。”无尘轻笑,陆行渊瞧见他神色间的无奈。
他人如莲花,温文尔雅,却摆不脱这充满罪恶的身世,甚至每年都会承受业障侵蚀的苦楚,只能独自躲在黑暗中,隐藏自己的狼狈。
陆行渊想到他前世的结局,喉咙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无尘倒是习惯了,并没有在意自己的不适,道:“你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曾见过他几次。他说我命运奇特,天生我是要我用佛眼去见世间不可见之地。”
陆行渊一惊,目光直直地落在无尘身上,无尘微微颔首,道:“或许这对你而言有些难以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魔君才是第一个提出狩天计划的人。”
无尘的出生对于佛宗而言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错误的轮回,混乱的因果,黑色优昙花下熊熊燃烧的业火,一切仿佛是从最糟糕的开始。
佛宗甚至不敢对外宣布这个消息,他们第一次隐瞒了佛子的存在,面对这个孩子束手无策,没有办法决定他的去留。
他们为此产生了无数次的争吵,在相左意见的僵持下,无尘在佛宗长到了四岁。他是佛宗见不得人的存在,一个人住在偏僻的禅院里,院门落了锁,每天他能在这里见到的人只有慈悲,但他所能见的一切并不只有慈悲。
因为轮回的关系,他和一般的孩童不太一样。这方院子困住了他的自由,却没有困住他看向世人的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为佛宗八宝之一的双鱼就开始给无尘提供外界的一切,他们是佛注视众生的眼睛,为佛所用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
无尘在院子里看见的和在佛眼里看见的完全不一样,佛眼里的一切衬托出他的世界如此狭小,但即便如此,他也是安安静静,不哭不闹,不给慈悲惹麻烦闯祸。
他懂事的让慈悲觉得亏欠,慈悲知道他还没有糟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麻烦的是他携带的业障。
其他人提议先将他镇压个百八十年,化解他身上的因果后再放出去,可是慈悲不同意。镇压的前提是这个办法有用,但万一没用呢?他一辈子都要被□□吗?
“我没关系的。”在佛目里了解一切的无尘不愿意慈悲为难,主动提出愿意被镇压。
他穿着不合身的衣袍跪坐在慈悲面前,衣袖挽起来,腰间扎着腰带,仰着头,沐浴着阳光,一脸的天真烂漫。
仔细算起来他才四岁,粉雕玉琢,正是大字不识几个,还会在地上打滚摸爬的年纪。
“这一切非你之过,就算有问题,也应该是我们大人来解决,而不是让你一个小孩子来承担。”慈悲被无尘触动,更加坚定要保下他。
但要怎么做是一个很大的难题。
无尘小小年纪也因此而苦恼,直到陆晚夜突然出现在佛宗,这个局面才有所缓解。
那是无尘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夜凉如水,月色清冷,风度翩翩的魔族抱着酒坛子坐在他院子的大树上。夜风里酒香浓郁,魔族的气韵让无尘汗毛倒竖。
他站在院子里呆若木鸡,浑身冰凉。陆晚夜那双红宝石般明亮的眼睛盯着他,像是在打量猎物一般,思忖应该如何吞下肚。
无尘牙齿发颤,就在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时,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树上的人垂眸问道:“要尝一口酒吗?”
陆晚夜的眼底带着笑意,肆意张扬,毫不在乎这是佛门重地,不得饮酒。
“酒,酒是什么?”无尘觉得凝聚在自己身上的寒意消散一空,他刚才太过僵直的四肢缓过劲来,有些发麻。
他仰起头,压下内心的恐惧后,开始好奇地打量陆晚夜。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英武而好看,眼窝深,眼神深邃,鼻梁高挺,透着几分狂意。他没有隐藏自己的身份,头上的魔角十分霸气。
那时的人族和魔族有交集,虽然不多,但对魔族的特征有数。无尘识破了对方的身份,心脏砰砰直跳,不像是害怕,倒像是激动。
陆晚夜从树上跳下来,把手上的酒坛子递给无尘,道:“尝一口,它能让你忘却眼前的烦恼。”
无尘将信将疑,当真抱着罐子闷了一口,辛辣的味道一入喉咙就呛的他直咳嗽,那张圆润白皙的脸瞬间就红透了。他靠着酒坛子,泪眼汪汪地瞪着陆晚夜,委屈道:“骗子。”
陆晚夜哈哈大笑,丝毫不觉得自己让一个四岁的孩子喝酒有什么不对。
陆晚夜在无尘身边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无尘想了想,摇了摇头。佛宗称呼他为佛子,更像是在称呼一件东西,而不是他的名字。
“没有名字吗?”陆晚夜蹙了蹙眉,道:“看来佛宗对你并不好。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为难一个孩子呢?还没到你选择的时候,只是世道没有时间了,胡乱选择了你,这又不是你的错。”
无尘对陆晚夜的话似懂非懂,许是刚才那口酒放松了心情,他听到不是自己的错时,原本就盈了泪水的眼睛再也承载不住那点重量,眼泪一颗颗地落下来,砸在眼前的台阶上。
他低着头,揪着自己的衣角,不愿意哭出声是最后的倔强。
陆晚夜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出言安慰他,反而是指着酒道:“要不要再喝一口?”
无尘擦去眼泪,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抱着酒坛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这一次他没有被呛到,但脸很红,眼神也变得迷离,坐在跟前的人突然就从一个变成两个。
无尘不解地晃着脑袋,还没想清楚就一头栽倒在陆晚夜的怀里,枕着他的手臂呼呼大睡。
他的意识沉寂,优昙花浮现,业火熊熊燃烧起来。
陆晚夜被困在火中,甩袖盖在孩子身上,盯着那株黑色的优昙花发呆。火焰贪婪地想要把他焚烧成灰烬,却无法靠近。在他四周,魔族的气韵完全压制了火焰。
优昙花察觉到危险,雾气翻滚,散发着无数负面阴暗的气息,似乎想要把陆晚夜拖入梦魇之中。
陆晚夜摸着下巴,认真思索道:“原来如此,轮回出问题了,和我猜测的一样,这方天地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
陆晚夜喃喃自语,垂首看着怀里的孩子,道:“天不生无用之徒,就算是微如尘埃之物,也有活下去的意义,更何况还是个人。你说对吗?慈悲大师。”
寂静的禅院突然多了个人,这人还没有隐匿行踪的意思,就住在附近的慈悲不可能没有察觉。隔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他和陆晚夜遥遥相望。
“魔尊……”慈悲看见台阶上的酒坛子和醉倒的无尘,不悦道:“就算此处不是佛门重地,你让一个孩子喝酒也有些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