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渊太久没有抚琴,拨弄琴弦时还有片刻的恍惚。师无为养他时,想把他变成一柄供天衍宗驱使的剑,从来不会在乎他的闲情逸致。而顾诀养他时,除了教习他剑术,还会让他学习其他东西静心。
琴技便是其中之一,他于此道没有太大的天赋,用顾诀的话来说,他的琴声太冷,不像是在弹琴,倒像是刀光剑影,充满了肃杀和孤寂。
陆行渊一直觉得顾诀说的不对,他的琴无情胜有情。因为那个时候,他的体内是两个灵魂,表面的自己理性而冷静,内里的自己狂傲而浮躁。
他拨动的每一根琴弦,都是在挽救那个近乎崩溃的自己。
而现在他要用这把琴来挽救那些把自己逼到绝境的人,他们听见的每一声,都应该像尖刀一样锋利冰冷,透着冬月的寒意,没有可以绽放绿意的圣土,永远在黑暗中悲鸣。
“铮~”
短促的琴声震耳发聩,犹如春日里的一声惊雷落入众人的梦境,明媚生辉的幻境刹那灰白。
陆行渊素手拨弦,轮回第一曲——因果。
四月的烟雨城浸润在蒙蒙细雨中,佛寺青碧的琉璃瓦上凝了一层细密的雨滴,倦飞的鸟儿落在上面,梳理自己被打湿的羽毛。
屋檐下,一柄画着海棠的油纸伞缓缓步入雨幕,伞下是一位身着明黄色锦衣的少年郎,他看起来约摸只有十六七岁,眉眼间稚气未退,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平添一抹冷意,看上去多了几分孤寂。
“谢施主,世间之事可遇不可求,万般执着皆是苦果,你又何苦来哉?”
持伞的少年脚步微顿,在来来往往的香客间顿住脚,伞面往后挪了几分,他回头看向叫住他的人。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眉间有一道红莲印记,手上挂着一串紫檀串珠,红色的流苏分外打眼。
他迎着谢陵的目光,不偏不倚,嘴角带着笑,眼底却不见众生。
在这禅院里,青灯古佛立堂前,袅袅钟声穿林叶,应是远离红尘之地,不染尘埃,却也必不可免地滚入这红尘中,沾染尘世间的是是非非。
这世间的因果佛陀尚且避不开,更何况是求神拜佛的人?
“不强求又怎么知道我是错的?”谢陵轻笑,淡了几分眉梢的冷意:“左右我也没几日好活了,天下将倾,谢城主已经准备弃城而去,小和尚,不想死的话带着你的师兄师弟逃难去吧。”
谢陵的嘴角弯下来,带着无可奈何的怒意,他看着这方表面安宁的天地,神情凝重。他怨这世上的人只想苟且偷生,不愿奋起反抗,可怨的多了,他却想明白了。
在这妖魔纵横之际,仙道已是名存实亡,有识之士四处奔走游说,也拦不住倾覆之势,各门各派明哲保身,懦弱无为。
他们尚且不敢剑指苍穹,和这不公的命运一争高下,又何况是光阴只有短短数十载的凡人?
他所怨的不是别人,而是无能为力的自己。
无尘神色依旧,好像谢陵说的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如孤松明月,清朗地站在哪里,问道:“你也走吗?”
谢陵沉默了一瞬,道:“人人都往后退,这个世道还怎么往前?”
城门未破,身为主心骨的城主就要弃城而逃,这个消息一旦散播到外面去,不等妖邪入侵,这座城就要先毁在自己人手里。
谢陵自问自己并非高尚之辈,和这座城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他在这里尝尽人情冷暖,早就巴不得它早点消散。
可当他真的有让一切消散的机会时,他心里蹦出来的念头却是再救一救,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不能真的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无尘深深地看了谢陵一眼,没在说什么,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香客间。
禅院的冷香渐渐地淡了,四周的香客面容模糊。
烟雨城地处要塞,是个非常重要的交通点,当年谢家选择在这里建城,看中的就是它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可他们只看得见眼前的利益,完全忘了这重要的宝地在灾难来临时,亦是最危险的险地。
城里的百姓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隐约嗅到空气中浓烈的不安,他们看着黑漆漆的天幕,收拾自己吃饭的家伙往家赶,一边顶着雨跑一边抱怨这难熬的天气。
谢陵举着伞穿过人群,人潮向着他的后方奔去,他像是逆流而上的江豚,明明知道前方危机重重,却还是义无反顾。
淅沥沥的雨声里多了哒哒的马蹄声,一列马车从城主府的方向驶来,领头的汉子一身短打,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做的普通人打扮,可拉车的马周身灵力环绕,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谢陵站在路中间,马车毫无顾忌地朝着他冲过来,短打汉子扬起马鞭狠狠地抽在马屁股上,几匹马受了惊,高高地扬起前蹄,仿佛是要把谢陵踩死在脚下。
谢陵面不改色地转动伞柄,随着伞面的旋转,伞边缘的水滴飞溅而出,在半空中幻化成细长的冰凌飞射。
空气中的雨雾为之一寒,短打汉子连忙拉住缰绳,手臂青筋暴起,硬生生拽着马调换了方向。马蹄踩塌了街边摊贩的铺子,马车剧烈摇晃,谢陵听见咚的一声,像是有人撞在车壁上。
随后马车内传来一声冷哼,汉子不由地抖了抖,面色苍白。
坠了玉片的帘子被人掀起,露出轿子里的全貌。
谢陵微微抬眸,撞上谢迟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他戏谑
地盯着谢陵,道:“小畜生,你想怎么样?让我把你也带上吗?”
城主有很多儿子,谢陵和谢迟不过是其中的两个,谢陵和这些兄弟的关系不怎么样,和谢迟更是糟糕到了极点。
如果说谢迟是谢道义最宠爱的儿子,那他就是谢道义最不喜欢的,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谢道义带着谢迟跑了,而不管他的死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看着谢迟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谢陵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反而是越过他看向轿子里看不清面容的谢道义。
享受着百姓奉献的城主此刻一言不发,他下坠的袍子上绣着金线,但大概是天气的缘故,那金线黯淡无光,一如昏暗的天色。
谢陵本来是有话想问他的,可看到这架势,他已经能预料到结局,自己问了也是白问。
轿子里还有另一人,他是谢迟的师父,也是这烟雨城最大修真门派的宗主师无为。
谢陵的视线停在师无为的身上,浅笑道:“师宗主也要走?”
师无为垂眸看了他一眼,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仿佛谢陵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看一眼都觉得脏。
他没有搭理谢陵,反而扭头不知道和谢道义说了什么,只听得谢道义的声音传来,朦朦胧胧,像是隔着水雾一般:“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