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2)

从庄王府出来之后,秋绥明显感觉到自家公主的心情不好,可这些和政治有关的事情,并不是她一个侍女可以多嘴去问的。温昭明静静地靠在马车的墙壁上发呆。她虽然不涉政治,可皇城里长大的女子,哪有懵然无知的人。她自然能看得出大家都对她的亲事各怀鬼胎。

“秋绥。”温昭明的眼睛动了动,“简单收拾下东西,五日后,我要南下去扬州。”

扬州是江南腹地,如今初夏时节正是一年中最莺飞草长的光景。

离京不过是为了逃避秦氏带来的诸多麻烦,拜访外祖父只是个托辞,所以温昭明一路上游山玩水,在经过常州时,也短暂的停驻了几天。

恰逢报恩寺一年一度的观佛节。报恩寺是常州香火最盛的寺庙,当中的琉璃塔供奉的藏舍利最为著名。塔高二十六丈,燃放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塔内四壁间镂刻有方尺佛像,青绿色藻井色彩华美,宛若华盖。

金碧辉煌,照耀云际。塔身檐角下缀以鸣铎,若是在雨夜之中,可以响彻数里。(注)寺庙中陈列了诸多平日里并不示人的珍宝,移步换景,流光溢彩,人群中不乏有啧啧赞叹之声。温昭明挤在人群之中,回头时已经和侍女走散了。

绕过佛塔便是一条继续上山的小路,前来观佛的信众们也都大多止步于此。温昭明在原地站了一会,仍然不曾见到侍女上前,索性拾阶而上,向半山处走去。

大报恩寺是昔年昭帝在位时所建,耗时十九年,规模宏大,香火旺盛。温昭明又往山上行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安静下来,除了偶尔的钟声外,只能听见偶尔的鸟鸣。天朗气清,云影徘徊。温昭明被一阵孩童的读书声吸引。

在大梁朝时期,有些寺院会设立读书的草庐,供穷人家的孩子看书学习。寺庙中也会有识文断字的僧侣一边讲授课业,一边传授佛法。

温昭明其实对于佛法所知不多,但只因授课那人的声音动听宛若石上寒泉,不由凝神细听起来。

昔日朝中供皇子公主们开蒙的大多是翰林院五经博士或内阁辅臣,都是些年逾半百的学究们,温昭明还从未听过这样年轻的人教读文章。

绕过一个参天古槐,便见清幽竹林间立着两间草庐,在草庐外的空地上坐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一清癯的少年正背对她而立。

他着素白湖绸直裰,上以浅色丝线绣竹纹。因未到冠龄,乌发用月白发带束起。竹林旁三株西府海棠灿若云霞,他立于其下,落花沾衣,风盈于袖,衣袂翩然。纵然只看到背影,便觉得焕然若仙人一般。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他声音平静温和,尚带少年人特有的喑哑,他手中并未握卷,这些文章都是自他心中的默诵出的。不过是世家子弟开蒙用的千字文,他平声诵出,宛若寒泉溅落,流畅而安宁。

在竹林外扫地的小僧见温昭明驻足,也与她赞叹道:“这是藏山精舍家的小公子,姓宋名也川,今年也不过十五岁,每隔五日便会来寺中为这群孩子讲学。也会有人专程赶来听他授课。”

他恰巧转身,温昭明看到了他的眼睛。瞳仁漆黑如墨,沉静又带着万川归海般的寂然。羽睫随他眼睛的眨动,宛如蝶翅轻展。他下颌微抬,身姿如竹,树影摇动之间,他少年风骨,眉目清朗,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鹤。周围听课的游人中亦有人发出赞叹声。

宋也川并不曾理会周围人的赞美之词,山林之间,只有他宛如秦筝般的嗓音淡淡响起。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他诵一句,孩童们便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一句。

这幅画面竟出奇的祥和。温昭明微微闭上眼睛,耳畔除了山间风声,便是少年金玉一般的嗓音,檀香微微,钟罄袅袅,果然最是能静心。

直到人群中有人轻嗤一声:“沽名钓誉。”

温昭明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见众人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他一时间有几分自得。“他如此这般汲汲钻营,为的不过是今年秋闱时能由督抚为他做保举罢了。”

人群中自然有人信,有人不信。那人便继续说:“诸位也不想想,秋后他便要入京科考了,这群孩子所学的知识便中断了,既然半途而废学与不学又有什么用?”

宋也川像是不曾听到这边的争论,他微微躬身,拿起一个小童的课本,翻过两页后用右手轻轻点出一个字:“这个字写得不对。”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缓缓写下一个迩字。

温昭明发现这个少年长了一双极好看的手,指骨分明,白皙而瘦长,可以在手背上看见青色的筋络。沙地上的字虽然是用正楷书写,依然能看出章法遒劲,浑然天成的行文来。微风徐徐,他的发丝与衣袍被山风一齐吹动,好似水波荡漾于衣袂之间。

“穷人家的孩子没钱上私塾,幸好有寺院可以让他们识文断字,公子不愿为他们授业解惑,也没有建书舍广纳寒门弟子。若他日宋公子因畏惧人言不再授课,公子你说,哪个更可怜?”

众人循声看来,人群中站着一位年轻女子,她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坚定。她五官秾丽,明眸善睐,脸上带着盈盈的笑意,唇边梨涡隐隐。虽然没有刻意着华服,从发间首饰到裙上的刺绣,无不彰显出金珠宝玉的堆砌与盛世王朝的奉养。

温昭明像是一槲光华璀璨的明珠,光彩照人,让人看到便挪不开眼去。

山风骀荡,宋也川的目光亦隔着人海,缓缓落在了温昭明身上。

而读书的孩子们都仰起脸,其中一个怯怯地问:“哥哥以后不来了么?”

宋也川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眼眸温和从容:“藏山精舍自创立之日起便向四方承诺,每隔五日选弟子下山义讲,今日有也川,他日亦有旁人,只要藏山精舍一息尚存,便会遵循此诺。”

竟有人会有如此心胸与风骨,哪怕只是一书舍主人,都有如此一般的兼济天下之心。

呶呶不休的那人面上此刻有些狼狈,他不再多话,走入人群中飞快地下山了。

山间有云掠过,似乎是要下雨了。天色微微发暗,太阳也隐入云后,宋也川也像无事发生一般,讲完了今日的课业。等众人陆续散去,宋也川缓缓走到了温昭明面前。

他抬起双手长身一揖,澹泊温和,眸光沉静:“也川多谢姑娘解围。”

二人离得有五步远,宋也川身上熏的青桂香随他动作间漫散开,温昭明亦回礼:“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松林如海,群山如黛。宋也川抬起眼睫,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

此刻春林莽莽,山川俱寂。

淅淅沥沥的杏花雨自天空中洒落,细雨空濛,烟霭弥漫,他眸光蔚然。

“藏山精舍自此步行片刻即到,姑娘可愿随也川前去躲雨?”

“好啊。”

二人拾阶而上,温昭明站在宋也川身后,只能看到少年挺拔的脊背。雨势又大了几分,宋也川停下脚步,回转过身,温昭明一不留神便撞进了他干爽的怀抱里。他应该是平日熏青桂香,带着隐隐的墨香一起撞进温昭明的鼻端,她往后退了一步小声道歉:“是我走神了。”

“不妨事,是我停得太急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可等温昭明抬起头,却发现宋也川的耳朵红得像烧起来一般。他浑然未觉出心事已经被耳垂出卖:“我只是觉得雨势渐起,若走到精舍,只怕姑娘也会衣衫尽湿。”他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外衣解开,小声说了句得罪了,便将衣服罩在了温昭明头上。

衣服上带着少年的体温与极干净好闻的气息,宋也川将衣袖在她颈下缠绕打结,右手牵着衣袖的另外一端,“路上有些滑,小心些。”他墨玉一般的眼眸如若水洗般安静,只有微微泛红的耳珠暴露了他勉力维持的平静。

在青石板路的尽头便是一座朱红的门扉,两层高的精舍雅致玲珑。有铜铃挂于檐下,细雨微风里,轻灵而动听。门扉正中是隶书写的“藏山”二字,宋也川回身,眼眸轻弯:“咱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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