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昭仪有些悻悻地住了口。
宋也川却在此时撩起衣袖,端起桌上的银壶,为温昭明倒了一杯酒,玉露琼浆自他清瘦指间潺潺流出:“殿下不要听这些话,也不要让这些话脏了您的耳朵。”
他的声音宛若早春的溪涧,平静又温和。很多人都闻声抬头,想要找一找这位声音的主人。
宋也川恰在此时站直了身子,他抬起头,不闪不避地迎上所有人探寻的目光。
宋也川今日穿着公主府上小厮的灰色衣袍,鸦色乌发只是用木簪束起,这些简朴的衣冠都不能掩盖他皎皎明月般的风华。他平和疏朗的眉目如同皑皑的山巅白雪。不知谁说了一句:“快看他的脸!”
他乌发绾起,并没有刻意遮挡,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墨色清晰的忤字,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分外刺眼。
“陛下!”何昭仪顿时跪下,掩面痛哭,“今日是我越儿的百日,公主竟带罪人赴宴,公然取乐,这不是公然要打臣妾的脸么,臣妾蒙羞事小,可越儿又为何要受此无妄之灾。”
她越哭越伤心,跪在明帝的脚边抽泣不止。皇帝家事,无人敢多嘴,但众人都在用余光偷窥着温昭明的举动。众目睽睽之下,温昭明素手纤纤,指着桌上的果盘:“我要吃葡萄。”
“是。”宋也川的手指修长,指骨分明,这双极好看的手捻起一粒葡萄,轻轻剥去葡萄的外皮,汁水顺着他的手指缓缓流下,这个画面靡丽至极,若不是温昭明了解宋也川的为人,只怕也会觉得他精于此道,是个惯会讨女人欢心的浪荡公子。这般想着,一个葡萄已经剥完,宋也川将葡萄送到了温昭明的唇边,她缓缓启口,将那粒葡萄含入口中。
她潋滟的红唇扫过宋也川的指尖,这种碰触带有一股酥麻的颤栗,让他的手微微一抖,宋也川面上有些发烫,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了起来。温昭明侧过脸,恰好看见他的耳珠从白皙渐渐变红,偏偏他有意克制,神情依然冷淡,清冷如玉的面庞宛若庙宇之中慈悲的佛陀,若不是离得近,只怕温昭明也会被他骗过。
这个偶然的发现让温昭明的心情大好,她施施然道:“还要。”
宋也川便依她所言,又剥了一颗,送到她唇边。
温昭明启唇,咬住了宋也川的指尖。她眼中波光流转,明艳动人。
宋也川的手下意识想躲,却又被他生生克制住了。
“宜阳!你在做什么!”比起脸上面无表情的明帝,庄王显然是怒到了极点,他猛地站起身:“平日里我这个做兄长的,不会管你做事,但是今天,你未免太过了些。”他的手隔空指向宋也川:“我不管你想谋划什么,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堂堂大梁公主,竟做出如此之事,你放肆!你放肆至极!”
温昭明似乎是被吓坏了,她犹豫着站起身,眼圈微红:“阿兄这是在说什么。阿兄说的谋划,我怎么听不明白。”
她本就是极其美丽的人,一口一个阿兄叫得我见犹怜。一汪眼泪含在她潋滟的眼眸里,她跪在明帝面前,泫然欲泣:“阿父,宜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让阿兄如此责备,还请阿父明白示下。”
在一旁看戏良久的楚王戏谑着开口道:“宜阳可知,这额上有刺字的人,并非是自愿,而是他们是戴罪之身?宜阳年轻慕少艾无可厚非,但这些人都是我大梁的罪人,宜阳喜欢谁都无所谓,怎么偏就要喜欢他呢?”
殿中这些人都没有见过宋也川。他过去的官位太低,且整日泡在书海之中伏案修书,很少与人结交。他们不齿于盘问宋也川因何而受刑,只顾责备温昭明的肆意妄为。
只有明帝的目光,落在了这个青年的脸上。
何昭仪还在啜泣,明帝冷肃地站了起来:“宜阳,你这几日回去好好思过,不要再出门了。”他的手指向宋也川:“把这个僭越的罪奴拖下去,即刻杖杀。”
“父皇,”温昭明冷盈满睫,“自母后病亡后,儿臣身边没有可以信任的人,我知道阿父疼我,求阿父垂怜,不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在外人看来,宜阳公主对这贱奴显然用情至深,可她声声哭求,一句一个阿父,几乎揉碎了明帝的心肠。这个女儿性子孤傲又倔强,和她的母亲这样的相像,遇事咬紧牙关,从不落泪,也不会求饶。
宜阳已经长大,和她的母亲眉眼相似,恍惚间,他几乎看到了王氏跪在他面前的模样。他的凤凰儿是大梁的嫡公主,本就该倾举国之力供养她,她喜欢谁本就没有错,总不能这样一个简单的心愿都不能满足。
“凤凰儿。”明帝淡淡说,“今日之事就此揭过,这个罪奴你若想养在府中,朕只当不知,但日后再带到人前,朕必将处死他。”
许久不曾听到这个乳名,温昭明终于在此刻涌动起一丝鼻酸。也只有如此一般,她卑微地跪在父皇面前哭诉,才能激起明帝对她的怜惜。
明帝已经没有继续饮宴的心情,带着尚且抽泣的何昭仪走了,庄王推开自己的桌子,桌上的杯盘都被他粗暴的动作扫落在地,他大步走到温昭明面前,几乎咬牙切至:“温昭明,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还嫌丢的人不够么?”
宋也川此时已经走上前,将温昭明扶起。庄王看到他就觉得头疼,低声喝骂:“滚开,本王面前,不容你放肆。”
“庄王殿下。”宋也川将温昭明扶回座位,又拿出帕子递给她擦脸,才淡然拱手说,“草民以为,王爷理应对殿下好一点。王爷可曾想过,王峥平只有一人,宜阳公主却不只有一位皇兄。”
内心紧绷着的一根弦猛地被拨乱,庄王藏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他极冷淡道:“昭昭和我同是先皇后的孩子,自然最亲近,你这罪奴莫不是在挑拨我们兄妹的感情?”
“若真亲如兄妹,王爷为何几次三番违背殿下的意愿,急于为她选驸马?”宋也川的目光不闪不避,声音又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陛下尚且纵容殿下的心思,为何王爷偏要急不可待?”
宋也川身量清癯,平日里看着总觉得他伶仃清冷,此刻却把温昭明稳稳地挡在自己的身后。他的嗓音带着万川归海般的淡薄,却又如此坚定,如此势不可挡。
温昭明假借巾帕拭泪,唇角却微微上扬起来。
庄王被宋也川的质问堵得说不出话来。他还要发作,温昭明轻声说:“放肆。不许这样和我阿兄说话。”她柔柔地抬起眼看向庄王:“皇兄,我们一同长大,在我心里自然是知道皇兄怜我疼我,今日是我的错,给皇兄赔不是。”
温昭明眼角还有未干的泪,她洁白的贝齿轻咬下唇,福身一礼:“皇兄不要生气。”
众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向他们这个方向飘来,温昭明身量纤纤,泪痕未干,任谁看都是受了好大委屈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庄王向来爱面子,不愿在这给人看笑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宴会歌舞未停,一餐饭却吃得众人意兴阑珊,很快也便散了。
走出广阳殿,春风骀荡,阳光暖软。温昭明的心情十分好,宋也川跟在她身后,甚至感觉出她的脚步都要比来时更加轻快。明亮的阳光落在她海棠红色的金线撒花裙上,她像是枝头盛放的海棠。宋也川的目光落在温昭明身上,她恰在此时回头看来,猫儿一般的眼睛微微一转,压低了声音:“看到何昭仪的眼睛没有,她只怕是想杀了我。”
她骄傲地仰着头,像是一只得胜的雪貂儿:“今日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要怎么谢我?”
此刻二人已经走到了马车旁,温昭明搭着秋绥的手,登上了马车,矮桌上头摆着一个玲珑剔透的果盘,上头赫然摆着几颗乌滴滴的葡萄。
“若要谢我的话,”温昭明对着宋也川招了招手,凝眸而笑“我还要吃葡萄。”
听到葡萄二字,温昭明潋滟的薄唇便猛地出现在宋也川的脑海里。
指尖一阵酥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洁白的贝齿咬住他指尖那一刻,她眼中藏着的旖旎风情。
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的耳朵又开始红起来,便觉得心情舒畅。
“殿下,”宋也川被迫登上马车,坐在温昭明的对面。在温昭明的注视下,硬着头皮拿起了一颗葡萄。他缓缓剥完了葡萄皮,从果盘中取了一个银叉,扎起葡萄送到温昭明的唇边。
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走:“殿下可知自今日之后,所有人都会觉得殿下和我这个罪臣之间不清不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