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衣博带,满袖长风。
建业九年, 十月十五。
宋也川拿着自?己的箱奁走进了都察院的大门?。
都察院里的人大多是务实派,再加上每人都身兼数职,忙得抬不起头来。
所有人都见过?或听过?宋也川的名?字, 没人觉得意外,也没人刻意拿他的过?去做文章。这?样?平视的姿态实在难能可贵。
对宋也川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宁了。
十五日那天晚上,都察院的御史中丞程既白在自?己府上设宴, 款待都察院七品之上的官员。这?也是摆明了,要将宋也川介绍给?所有人。
他提前同温昭明打了招呼或许会?喝酒。
都察院的人能喝酒的很多, 又是御史中丞大人私下里的设宴,不似恩荣宴那般走个过?场。每个人都端着酒杯轮番的喝过?来, 宋也川也不能例外。
明晃晃的灯影倒映在杯中,程既白先是逐个介绍了都察院里的人,从左右都御史开始, 再往下还有副都御史、左佥都御史,五品之下还有司务厅、经?历司以及十三道监察御史。这?样?一圈酒喝下来, 宋也川面上已经?沾了红意。
再往下, 还要给?品阶高的官员再次敬酒。
宋也川明白这?些是给?他和大家熟悉的机会?, 也明白这?是另一种考验。
他不会?喝酒, 今日这?些酒水饮入腹中, 搅弄着肺腑都作痛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宴会?的结尾,他连自?己怎么出的府门?都记不得。
夜风吹过?,他扶着御史中丞府门?外的槐树,呕得肝肠寸断。
身后有人给?他递帕子, 宋也川扶着树站直身子。回?过?头时, 温昭明正静静地看着他。
宋也川双眼还泛着血丝,他默默擦了嘴, 跟着她上了马车。
他现在倒是清醒了些,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了。
宋也川以为温昭明会?生气,但是她没有。
浓郁的夜色下,她的眼睛倒映着一丝光亮,温昭明安静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该说什么呢?
宋也川是封无疆提拔到都察院的,往后所有人都会?把他看作是和首辅有瓜葛的人。他的过?去人人都清楚,这?回?不过?是一个投石问路,往后能不能有立足之地,还得凭自?己的本事。
这?是宋也川自?己要面对的路,他要往上走,有些俗礼是免不掉的。人微言轻,是没有推脱的余地的。温昭明有些心疼,倒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
宋也川小口?喝完了,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酒气重不重,会?不会?冲撞你?”
温昭明摇头:“没有。”
“昭昭,”宋也川柔柔的笑,沾了两分薄醉,他眼底藏着一丝暖融融的春意,“你专门?来接我的吗?”
温昭明觑他:“不然呢?看你在程既白的府门?外吐昏过?去,明天被乞丐发现么。”
“哪有。”宋也川拉过?温昭明的手,小声却又认真说,“昭昭,我认得路。不论在哪,哪怕到了天边,我都知?道怎么走回?你身边。”
宋也川每次喝了酒都这?样?,甜美的话不要钱似的说给?她。
温昭明抬起眼眸打量他:“还难受吗?”
“难受。”宋也川闷笑着将头靠在温昭明肩上,似是在撒娇,“昭昭,我好难受。”
他不愿提起艰难险阻,想要靠这?种方式蒙混过?关,不让温昭明再去问、再去想。
明知?他三分真七分假,温昭明依旧抬起手,隔着衣服找到他胃的位置:“躺下,我给?你揉揉。”
马车上空间狭小,宋也川的头枕着温昭明的腿,温昭明的手轻轻贴在他身上,隔着衣服却依然能暖进心里。
“我今天,其实是高兴的。”宋也川说,“没人提起我的身份,他们都拿我当?个普通人。”
他闭着眼睛,感?受着温昭明掌心的温度,露出一个笑:“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觉得做个正常人,是这?么好的事。”
他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微末的真情便会?让他记在心里。
天气有些冷,月色照在地上,青砖上已经?开始挂着盐粒般的微霜,宋也川头上戴着冠,温昭明替他拆下来放在桌上。他乌发披散在她的腿上,温昭明掬起一缕,浮光水滑,上头像是挂着清冷的月光。
都察院设立之初,为的便是做皇帝的耳目,提点督查着百官。可如今,这?样?的活有东厂的人在做,一旦有些事都察院和东厂的人起了什么冲突,哪回?都会?败下阵来。
这?几日查封了一个苏州平江的私盐衙门?,抄出了百十万两的白银。都察院十三道衙门?的人一起核对着账簿。发现每一年私盐衙门?都会?往镇抚司送十多万两白银。丰年多些,欠年少些,只是平摊下来,总共不下百万两。
这?些赃银都是熔了重新煎成?的银锭。
眼下政局不稳,温襄登基的时候下了旨意,优先用宝钞做货币,金银的交割总得有定数,还要交给?官府查验。
宝钞贬值得厉害,唯有金银才是最值钱的。
这?百十万的白银惹了众怒,朝堂上几位御史弹劾锦衣卫的折子接连送到了皇帝的案桌上。
刘瑾心里也委屈,因为这?笔钱不过?是经?过?了锦衣卫的账,最后还是流向了司礼监那边。他沾了个手,落下的银子还不够万两,却在如今惹得一身腥臭。
皇上的意思是小惩大戒,可这?些文臣们被东厂和司礼监压抑得太久了,好不容易抓住的把柄根本不愿意放下。朝堂上两方乌眼鸡一般斗了许久,一位名?叫谢世英的老臣在朝堂上打算触柱而死,以证清名?。温襄恼了,说他忤逆君上,罚了二十杖。
贺虞淡淡说:“陛下就让都察院的人监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