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二年, 正月十八。梁史案牵连的官员被押解入京,温兖以?忤逆为他们定罪,除了死刑的, 其余人等一律受黥刑。
那些文?人的脸上被刻了不同的字,走出?门时每一个人都脸色灰败,羞愤欲死。
直到看见立于?门外的宋也川。他眼眸清冷,在众人的注视之下, 缓缓摘下自己的官帽。
官帽之下,黥痕依稀, 年岁有些久了,有的笔画已经?嵌入至肌理深处, 这个忤字也显得?有了几分模糊。
“这条路不是死路。”他平静开口,“你们不要在意外人所说的一时功过?,错与对, 还没有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他是宋也川……”有人窃窃私语。
他们谁都没有见过?他,只听?说过?他的轶事。
在他们心中?, 宋也川是个残暴阴厉的人, 他们很难将面前这个清癯端正的青年和?那个恶名昭著的人牵连在一起。
“走狗。”有人低声?喝骂。
宋也川没有生?气, 他淡淡地说:“骂我无所谓, 若骂我一千遍一万遍能让那些死了的人活过?来, 君请尽兴。”
众人缓缓低下头,无人再敢与他对视,任由番役将他们带了出?去。
宋也川孤身一人走进了尚方司。
行黥刑的官差正在擦刀,见到宋也川进来, 连忙行礼。
“竟还是你。”宋也川摘掉帽子, “建业七年,这个字还是你给我刻的。”
那名官差眼中?有怯, 猛地跪下来:“宋御史饶命。”
宋也川上前将他扶起:“我不是来治你的罪,我想来拜托你一件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到他面前的牛皮布包上。
而后?宋也川挽起左袖:“替我在臂上刻一个字。”
官差眼中?流露出?一丝纠结:“宋御史,身体发肤受之……”
“无妨。”宋也川平静道,“你刻字便?是。”
“什么字。”
“昭。”宋也川温和?一笑,“昭昭如日月的那个昭。”
曾几何时,宋也川和?世人一样,视这种体肤之上的刑罚为辱。数年间,他看着自己脸上的黥刻一点?一点?变得?模糊。温昭明?也曾说过?,不如找一些药粉,不说彻底消除了印迹,至少也能淡了颜色。
宋也川回绝了。
就像他如今尚且不能受力的右手一样,这些都是提醒他要回头看的见证。
他只想将温昭明?记住。
永远都不要忘记。
离了尚方司,宋也川在门口处重新将袖口卷好。
沿着直道走到文?华殿时,一个少年正立在树下看书。
他抬头看见了宋也川,宋也川便?对着他长?揖:“周王殿下。”
温珩身子抽条了些,下颌也有了几分棱角。过?去才到宋也川腰上一点?的孩子,一转眼便?快到胸口了。他眉目生?得?有些冷淡,和?温昭明?的秾丽不甚相像,倒是和?先帝有些肖似。
“免礼。”温珩说道。
“殿下怎么在风口里站着?”
温珩将方才看的书拿给宋也川看。
《通鉴纲目》。
“今日和?几位太傅探讨了昔年讨论过?的商君之法,又有了几分新的理解,却又不甚明?晰。听?说这儿?是通往都察院的路,我便?想在这等一等,看看能不能碰到先生?。”
宋也川有些意外,却又忍不住莞尔:“担不起殿下一声?先生?,殿下说便?是。”
“商君相秦,用法严酷,尝临渭论囚,渭水尽赤。”温珩对这句话已经?非常谙熟,“几年前,我和?先生?谈到这句话,我说商君之法可以?震慑臣民,却又太过?乖戾不仁。如今,我却又觉得?,刑罚之事,非严刑不能整肃吏治,非酷法不可明?辨朝纲。先生?说,到底该不该仁政?”
“这个问题,历代为君者只怕都曾考虑过?。有人说大一统之君理应严刑峻法,有人说守成之主应尊崇仁政。但朝代之间本就各有不同。”
“先生?,若你选,你会怎么做?”
宋也川平静答:“我会主张,商君之政。”
他从来没有主动和?温珩说起自己的政治主张,其一是他自认为自己年岁尚轻,看待事物的角度或许偏颇,其二是温珩彼时才刚刚开蒙,他不想让自己的思想左右他。
但如今的温珩,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眼眸坚毅且又才思敏捷,他在以?自己的见解质疑一个时代,宋也川不是在向他倾诉自己的政治主张,反而像是一个平等的交流。
温珩的目光落在宋也川的官帽处,他知道这顶乌纱之下,藏着的是宋也川不堪回首的过?去:“先生?为何会有此说?”
“商君之法不仅仅有连坐这一条,如今大梁七百多县,也是沿用了商君的政治构想。商君之策,破除井田,从而改善了土地兼并之困,却为世族所不容,如今的大梁亦是豪强林立,积弊日胜。若破此局,非严刑酷法不能起效。所以?臣会做此结论。”
温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沿着夹道走了很久,温珩突然问:“宋先生?是尊崇法家之说么?”
宋也川缓缓摇头:“比起法家之说,臣个人却倾向于?道家的学问。”
“泽及万物却不自以?为仁,调和?万物却不自以?为义。这是臣的处世之道,却不适用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