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禽兽,尚有夫妻母子相救,视对方的生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
他知道他此刻耽搁不起,没有再浮上水面换气的机会了。
他换气一次,被沉船扣在水下的妙宝,或许就在这个最宝贵的关口死去了。
好在,就在他的肺快要真的破裂炸开的时候,他在昏黑的水面里看到了一只女人的手。
一个女人无意识伸出来的手。
那手腕上戴着一只昏黄的金镯子,是妙宝的生母秦氏留给妙宝最后的遗物。
多年来她从来爱若珍宝,四处逃跑都戴着它。
方上凛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觉。
他用力攥住这只手,将被压在船舱里的那个人拼命往外拉。
此时整个挤满了人的船舱已经无异于是人间炼狱,青年男女、老人孩童,没有失去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都姿态各异地在水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但方上凛实在无法顾及这么多人。
他只能用尽全力将妙宝拉了出来。
在即将破水的那一刻,他手臂施力,先将浑身臃肿的妙宝托出了水面。
妙宝狼狈不堪地呛水,顿时浮沉在江面上用力喘息,
她肺腑之间都似乎进了水,咳得异常痛苦。
几呼吸的时间后,那个将她推出江面的人也浮了上来。
那人死死握着她的腰肢,尽量将她的身体上半身保持在水面之上。
即便江面寒凉,彼此的身上都沾着水汽,可是妙宝还是立时就认出了那个搂着自己的人。
她湿漉漉的长发垂落着粘在面庞上,倒是遮掩了她的表情,让她不至于立马面对他。
方上凛胸膛剧烈起伏,两人浑身皆是湿衣,寒冷而难受。
他一句话都没对她说。
因为没有力气,更没有时间。
浮出水面,并不意味着彻底安全。
这江岸两面都是陡峭的峡谷,他们连上岸的地方都看不见。
江面上,风暴仍在继续,狂风裹挟着暴雨,卷起滔天一般的巨浪,江浪随时都能将人重新打翻到水中,生生淹死人。
方上凛判断了一下水流的方向,然后便搂着妙宝开始了在水面上逃生的艰辛历程。
江浪一阵阵打来,妙宝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满身僵硬,独他的意识还算清醒,一次又一次带着她躲避。
许久之后,妙宝愣愣地望着那艘沉船的方向。
那船上再没有一个人逃了出来。
江面上听不到其他人呼救的声音。
那样大的一艘船,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
不知方上凛带着她一路沿江漂流了多久,妙宝的双眼逐渐变得红肿而无神,唇色都开始发白。
但她并没有受伤。
风中裹挟着打来的乱石和树枝,都被方上凛挡了下来。
她被他护在他胸口处,而他后背锦衣早已被风中和江面里漂浮着的异物、乱石所划破,隐约泛着血色。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阵阵地往下沉,失去了力气想要昏睡过去,然而又一次次被他拉出水面,让她继续呼吸着空气。
从黑夜到白天,直到第二日的日暮时分,方上凛才终于在茫茫江面中寻到了一处巨石堆迭的江岸。
但他和妙宝几乎失去了自行上岸的力气。
恰好是趁着一阵不大不小的江浪打来,借着浪花的力道,他带着她猛地自水中一跃,两人重重摔在了巨石江岸上。
但妙宝诡异地并未感到疼痛。
她愣愣地支起身体,发现在上岸的前一刻,他将她护在了怀里。
是他的身体摔在了巨石之上。
而她摔在他的身体上。
妙宝累极、倦极,慢慢枕在他的臂膀上昏睡了过去。
待妙宝意识再度回笼清醒之时,首先触摸到的便是身下柔软的丝被,而她身上则被人换了一身清爽的寝衣。
这环境让她感到安心。
她缓缓睁开眼帘,一旁就是陌生婢女们欣喜的呼唤声:“夫人?夫人?您醒了?去,去告诉侯爷,夫人醒了!”
妙宝浑身酸软无力,有心想说些什么,可是实在没有力气,只好又倚靠回了舒适柔软的床榻上。
不多时,有男子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妙宝知道那是谁。
她提了提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脸,又侧过了自己的身子,面朝着床内侧。
方上凛在她床前站定,而后又坐到了她的床边,轻轻抚摸着她的一只手腕。
“妙宝……”
良久之后,他才终于嘶哑着嗓音开了口。
“我不能让你走。我怕你在外面过得不好,怕你在外头遇上危险。留下来吧,至少留在我的侯府里,你不会出事,不会吃不饱穿不暖。”
他的眸中划过一抹挣扎的纠结,可还是继续说道,
“留在我身边,你可以不必承担一个妻子、儿媳的所有责任。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再不会有人强迫你去做。不用孝顺公婆,不用照顾小叔,更不用身为妻子替我生儿育女、守贞守节。你只做我们两个女儿的母亲,守着女儿长大就好了。”
“你愿意过什么样的日子,大可以自己去选择,我绝不过问。我只给你锦衣玉食,让你吃饱穿暖,悠闲度日。”
“妙宝,别走,留下来,好不好?”
他终是将那个字说出了口,“我爱你,别走。”
“从前都是我的不是,往后,我好好待你,别走了,我求你……好不好?”
他只是这世道里的一个普通男人,从他小时起所接受的教育里,所有人都只告诉过他,他这一生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人而停留。
那些人说的是,一个男人,一生应该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前程和官运。
世人觉得,妻子死了可以续娶,妾室卖了可以重买,家里通房婢女、外面歌舞花娘,男人都可以随便睡。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值得他停留。
但他这一生并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的女人,他只有她。
从前对所谓的男女之情不屑一顾,真的轮到自己身上的那一日,才发现自己是真的离不得她。
爱她什么呢?
她的一切。
她的脾气,她的过往,她的所有。
妙宝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并没有立刻回答他。
可他知道她已经醒了。
妙宝不言不语,可他并不气馁。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心中早已对这段情再无半分的期待,不敢期待会得到她的什么回应。
说出口,只是叫自己心中不留遗恨罢了。
“这些年,我待你并不好。从前踌躇满志,以为我会一生一世照顾好你,让你跟在我身边锦衣玉食,再无半分烦恼。我知道你是家中落难、受尽苦楚才跟了我的,所以更不想你跟了我之后还要受委屈。”
“可惜满腹豪情和承诺,到底都没有做到。我自己心下想来,你会厌恶我,讨厌我,也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
“可是这些年里,我心中当真是爱你的。”
“你留下吧,别再走了。往后在彭城侯府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全当不知道。我只盼你一世安康,再不必在外面遭这样的危险了。”
他在她床边坐了许久,以为她到底是不会给他答复了,于是最终只好落寞地起身离去。
妙宝便是在这时从榻上起身,握住了他的手。
在他愕然回身之际,妙宝将自己的身体埋首在他怀中,紧紧搂着他的腰身。
“……我是恨过你,也想过永远不再见你。”
她语气中略有哽咽,
“当年我被你撵走,你母亲和妻子一家人都说我下贱不贞,可你、可你竟然也信了他们,将我撵出家门。我是真的恨过的……”
“所以我和周……所以我和他,我想,我想报复你。”
“既然你们一家人都说我下贱不贞,那我便真的不贞给你们看看,我就是想告诉你,你父亲母亲,你妻子吴大娘子,你的弟弟,他们说的就是没错,我魏妙宝就是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
“我和他……过去的情意的确是有过那么一些,可是更多的,我在心里想的,就是想要报复你,我——”
沉沦有过,贪欢有过,麻痹有过。
然而每一次支撑着她去会仙楼和周澈相会的最大的动机,其实还是对他的报复和恨意。
当年他不是对她说“魏氏,你当真是令我恶心”么?
那她便正好真的恶心给他看。
既然担了那个罪名,索性就真的坐实了才好。
否则白白被方家上下羞辱了一通,岂不是很没意思?
妙宝揪住他的衣袖,
“我骗了他,恐怕他也骗我。他以为我是真的心中还念着他,所以愿意跟他……可是我并不全是这么想的。恐怕他也一样吧,他说他多少年来也没有忘记过我,可是……”
“可是我们没有将来。他有他的人生,我无法强求他为了我舍弃他所拥有的现状,我也给不了他丁点的承诺。”
妙宝只能告诉方上凛,“我和他已经断了。”
方上凛并没有丁点的不快和愤怒。
他缓缓抚着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
“我知道,我不怪你。你没有错。”
妙宝哽咽着抽泣了许久,慢慢从他怀中抬起了头来。
“我从前一直觉得,只有他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们青梅竹马,少年相识,金玉良缘,他是我心尖的一片净土。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真正最爱她的人,一直都在她身边。
在他从她将水下拉出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辈子唯一爱她的人只有他。
纠纠缠缠分分合合那么多年,直到生死关头了,才能看见彼此的真心。
人呢,不经历一场生死,似乎什么都看不明白一般。
妙宝轻声道:“但是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侯爷大好人生,实在不该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他急忙回她:“只要你愿意,我们永远都是情意最好的时候。只要你愿意……”
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
再不提了。
他们都还不到三十岁,有的是往后细水长流的时日可过。
回心转意,为时尚早。
多年的乌云一朝拨开,他们本就不该还有这样的误解和怨怼才对。
只要彼此一起低个头,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妙宝眸中水润地抬头看他,引他的手探到自己的腹部。
“这孩子竟然还在。它这样健壮好养活,一定是像你。我会好好养大它,生下它。”
她自认并非是个贤妻,更不是个世俗公认的好女人。
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对他回心转意,就是因为看到他为了她愿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看到了他掏出来捧到自己面前的一片真心,她才犹豫着献出了几分自己的心。
因为他爱她,所以她才愿意动心。
可是方上凛自己又何尝不知这些呢?
在他从小所接受到的长辈老师的灌输教育里,他们都告诉他,他将来要找一个“贤妻”。
这个当他妻子、值得他尊敬几分的女人,一定是一个人比得上十头驴和八十个老鸨还能干。
她要给他不停的生儿育女、主理家务,要贤良淑德地相夫教子,还要大度地经常为他纳妾选美,替自己的丈夫开枝散叶、解决欲望。
最好还要出身高贵,自带干粮来到方家拉磨,带着丰厚的嫁妆倒贴给方家,然后她的娘家还要是个好助力,岳父舅子要提携他在官场上时时往上升。
这个时代的所有男人或许都期待一位这样的妻子。
——贺妙宝和这些几乎都不搭干。
可他还是爱她。
不为了她可以给他带来的好处和利益,只为了她这个人。
爱她不是因为权衡利弊,而是心之所向,命中注定。
那日江心中张家的船掀起了一场惨案,船中所有人,除了妙宝之外再无活口。
好在当日替方上凛驾船的那个老船夫活了下来,侥幸躲到了一处峡谷崖壁间的洞口里,躲过了这场风暴。
那老船夫欢欢喜喜领了方侯的五十金回家过日子去了。
方上凛如今正是人生最得意之时,又得了妙宝的腹中稚子,实在是不知如何高兴才好,于是又送了五十金给那老船夫,谢过他那日冒死驾船,让他救得妻子。
他与妙宝在此处逗留休整两三日,见妙宝的胎象无异,便带着她启程回京。
不知是不是经历了生死之事后,人总是下意识地会黏着那个自己依赖的人。
妙宝这几日总是昼夜不分地缠着他不放,有时夜半惊醒,以为自己还漂浮在江面上,总是抱着他的手臂恍恍惚惚地哭个不停。
方上凛哄着她,让她重新睡下,妙宝抚了抚肚皮:
“还好孩子没事。是我不该那样任性、是我不该在明知张十四家的船可能有问题的时候,为了离开你,还冒着风险去坐他家的船……”
怕她孕中多思,他连忙打断了她让她不要多想。
可是的确说来也奇。
这个孩子还真是顽强地吓人。
母体初孕之时,它的父母吵吵闹闹没个安生,还带着它在江水里泡过了一遭,它竟然丁点事情都没有。
似乎天注定不该亡它。
否则妙宝一时气血上涌,脑子没有转过弯来,在船上就要吃下那服堕胎的药了。
作者の话:
不知道大家愿不愿意接受,但是最后就是这个结局了哈~
hehehehehehehe
之后还会提到他们,但是不会再花这么多的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