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怕被外头人戳脊梁骨,说他们高家都发达了,他都有一个当龙骧将军的亲堂兄,家大业大,还容不下、养不起这个原配家里的侄女么?
那也太为富不仁了。
索性又不差这一个丫头的饭钱,养着就养着,也便罢了。
这番一说,高桢心头寒意更深。
——真好,真好,原来偌大一个高家,到头来给他面子的人,竟然还是一个跟他毫无血亲的外人家里的女孩儿。
那小姑娘也是颤颤呼呼的,看样子似乎十分害怕。
郁姬上前安抚她:“伯母见了你就心里欢喜,你若有空,多来找你雁雁妹妹玩,好么?”
小姑娘揪住郁姬的衣袖:“我也喜欢大伯母,除了我娘和我姑母,大伯母是我最喜欢的人。”
高桢面上露出些笑意:“你伯母素来心地善良,谁能不喜欢她。”
说话间一群人沉默着簇拥着高桢一家三口进了家门,只有韦家这个叫酥儿的小姑娘不住地捧着郁姬,一口一个大伯母、大伯娘,叫得格外亲热,又不停地夸赞雁雁生得漂亮云云,哄得高桢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一时高桢一家三口往祖父祖母院中去了,那韦酥儿仍旧被自己的姑父高检——和姑父给她找的继姑母带了回去。
她姑父高检和姑父的继妻唐氏私下里便不免对着韦酥儿一通冷斥排挤。
“小小年纪,花花肠子倒是不少,也不知在你家里是和谁学来的。”
“你是借住我们高家,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就敢越过大将军前头这么多亲侄儿亲侄女的,跑到那娼妇面前去讨好卖乖?我们老祖宗的丧事还没办完呢,你们两个在大门前就说说笑笑,倒也真不怕人笑死!”
“怎么,你住在我们高家,是嫌弃我不如你亲姑妈,对你不好了?指望着你那娼妇出身的大伯母看在你嘴甜卖乖的面子上,就对你好几分?呵!”
唐氏和丈夫高检、婢子们都尖酸嘲笑一番,又悄悄在韦酥儿手臂上使劲捏了两把,这才罢了。
不必多说,在外头都是那个样子了,进了门,高桢的父母祖父母待郁姬又是什么模样。
郁姬全程一言不发,在行了礼磕了头之后,任由旁人充满着恶意的目光凌虐在她身上,对她百般怨毒。
一家三口回了房中,她还极尽温柔地稳住高桢:“别!你别为了我和父亲母亲他们闹了不快!”
她伏在高桢膝上,苦苦哀求:
“嫁给你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做一个好妻子,为你打理中馈,生儿育女,让你身边多一个嘘寒问暖的人,我希望有我在,你会多快乐一些。至少,可以让你的日子轻松一些。”
“倘若因为我,反而要致使你生了闷气,和家中不快,那我还不如去死!”
高桢顿时变了脸色。
郁姬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如果因为我,是我给你添了这么多烦恼和闷气,那么,高桢,我会恨死我自己的,我会宁愿我自己去死。我不骗你。”
她缓缓脱去身上的孝服,“老祖宗生前留下话来,不许我给他戴孝,我不敢脏了老祖宗的大事,这孝服,脱下便脱下了。但我好歹是高家的人,我会私下一个人安安静静给老祖宗抄经祭拜,尽我的心意。”
郁姬又靠回高桢的膝头,“现在家里最大的事情就是老祖宗的身后事,老祖宗还没入土为安,什么都比不过老祖宗。你是长房的长子长孙,又是曾长孙,现在真的不必顾及我,只叫老祖宗的身后事办好了才是。”
她的这番话让高桢动容至极,心疼至极,怜惜至极。
“我会替你出气,不会让你白受了委屈的。”
郁姬眼底闪过一抹得意之色,抬眼看向高桢时,仍旧泪珠盈盈,委屈而可怜。
八月初,高桢携高家族人将高家老太爷送葬入土。
郁姬称病并未露面。
称病,这倒也是个折中的法子,一面叫高家上下的亲戚们满意了,一面也保全了她自己的面子。
这一日高家众人送葬,她一人在高家带着女儿雁雁,母女两人鱼肉大吃,穿红着绿。
“称病”的郁姬一面招呼着同桌的韦酥儿也多吃些肉,一面想起这些时日所受高家人的折辱和冷眼,满心寒意,怨恨四起。
她在高家住下半个月了,除了这韦酥儿,高家上下没人正眼瞧过她,没人承认过她是高桢的妻子。
吃饱喝足,韦酥儿怯生生地下了桌子,带着雁雁玩耍。
郁姬心疼地看着她:“这家里只有你亲我,想来因为你亲我了,所以旁人对你的日子也不好过,瞧你,都瘦了许多。”
韦酥儿抹了抹嘴边的肉油,
“大伯母,您别这样说!这世上的人就是这样,一时喜欢他,一时恨死你,爱恨都没个道理。不是因为您他们才对我不好的……”
郁姬眼底玩味之意更浓,“你年纪虽小,可是懂得道理竟然这样多,这样的话,就是大人也不一定会说的。”
韦酥儿道:“大伯母喜欢我这么说就好。我就和大伯母亲,兴许就是缘分呢!”
郁姬淡淡地摇了摇头,
“你当然要亲近我,否则,这偌大高家,不算计一个人对你好,你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搭上我这条路,恐怕你也是破釜沉舟了吧?若是讨好我还不管用,那你往后可真的就只有任人搓揉的一条路可走了。”
“酥儿,你又是从何处听得我和你大伯父的事情的?从你姑父、姑母嘴里?你知道我身份低贱,高家人都不喜欢我,唯独你大将军的大伯父宠爱我,所以惹得高家上下不满?
所以你便想着,等我回了高家之后,你就要上来讨好我,捧着我,换我对你好几分,嗯?”
郁姬似笑非笑地看着韦酥儿,她话说的直白,一下吓得韦酥儿苍白了一张小脸,惴惴不安地在原地发着抖。
但面前这位大伯母很快又温柔了下来,走上前抚了抚她的头发,“别怕呀。是大伯母哪里说得不对了么?大伯母没有生你的气,是真的喜欢你,喜欢你的这份算计。”
郁姬望进韦酥儿稚嫩的眼睛里,“你有这份算计的勇气、破釜沉舟的勇气,大伯母很喜欢你。”
“因为我们很像。”
八月下旬,守孝在家的高桢忽然借着要给自己的生母做法事道场的理由,将住在高府里的上下族人全都“请”回了乡下老家。
高桢在弋州城里的这座宅子很大很宽阔,足足占了大半条街。
一半是他自己的钱买的地,一半是皇帝赏赐的宅院。
两者合二为一,这都是高桢的地盘,这都是因为高桢跟着皇帝鞍前马后、尸山血海里四处征战,才给自己换来的尊荣和家业。
这个高家,原本都是耕农百姓之家,独独出了一个高桢,才让高家彻底荣耀起来。
高桢发家之后,这阖族亲戚都靠着高桢的庇佑和给予才摆脱了从前下地干活的生活,过起了几分轻松体面的日子。
是整个高家在吸他一个人的血。
皇帝赏赐他这个云州之战功臣的家业、田产、地亩,他一个人所有的东西,这些年来,高桢全都拿到了公中,由阖族上下共同支取挪用。
这个堂叔的儿子病了,那个族弟的亲爹出殡,或是那个堂姐要出嫁的嫁妆……里外大小,一应事宜,高家上下谁没画花过高桢的钱!
甚至就连这个曾祖父的丧事上,为了让他的丧仪好看一些,挽联体面一点,朝廷追赠了他一个“弋州卫尉卿、特进太常卿”的虚名,这是看得谁的面子?
还不是他高桢。
可是谁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住着他的宅子,吸着他的血,用着他的钱,然后还一脸正义凛然地轻视欺辱着他的女人,说他的女人败坏高家“门楣”?
到底是他太宽容了、太仁慈了。
呵,门楣。
既然要郁姬做高氏妇是让他们高家蒙羞,索性那就一笔写出两个高字来,从此分家罢了。
他娶郁姬,他蒙他的“羞”,让这些吸血之人自立门户去过他们荣光尊贵的日子罢了。
高桢对外说,他回到弋州故乡之后没有一日安枕,梦中总是梦到去世的母亲,因为母亲去世时他并无官职在身,母亲的丧事办得也不好看,如今衣锦还乡,想着在整个高家宅院里肃清闲杂人等,请来高僧、道士们为母亲念经施咒,替母亲连着做上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成全母亲养育他一场的心血。
所以,这个法事需要安静,清宁。
所以,他请走了包括自己父亲、继母、祖父母在内的高家所有人,要他们回乡下老家的宅院里去住,免得打搅了父母和祖父母,倒是他不孝了。
外加一桩,那便是这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需要的开销不小,所以高桢要从此收回他放在高家族内公中的那些田产和家业,从此收归他一人所有,以后族内就取缔了这一处的出销了。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
——谁也别想再住他的宅子,谁也别想再花他的一分钱。
都滚回乡下老家,干回老本行,种地农耕去吧!
这并不是不体面的事情,也不是瞧不起谁。
自己养活自己,从来不是不体面的。
也别来花他高桢的钱。
至于家中那些婢子奴仆们,也是花着高桢的钱买来、雇来的,更没有理由被他们带走。
高家上下顿时热议如沸,群情激愤,各个怒不可赦,越发痛骂高桢是被狐狸精挑唆得六亲不认了。
郁姬心下也有些不安,但是不知高桢用了何等的手段下去,不过十来日的功夫,往昔吵吵嚷嚷的高家就被清空了,每日都有族中亲眷们哭哭啼啼地收拾了包裹回老家去,闹得还格外难堪。
但是高桢一再宣扬不能耽误了给自己母亲做法事,外头的人心中也议论,说他母亲幸而是生了他这个孝顺儿子,“瞧瞧人家,一朝衣锦还乡了,还是没有忘记亲娘的!”
连高桢的父母祖父母都叫骂着坐上了去往乡下老家的马车。
“我非独子独孙,侍奉父母祖父母,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事。这么多兄弟堂兄弟们,总该好好轮一轮,大家一起出力才好。总不至于都叫我一个人抢了兄弟们侍奉长辈的机会。”
高桢笑道:“父亲平素最爱和继母生的弟弟们,祖父母也最疼我三叔四叔两家,那最疼谁,就该住到谁家去。我公务繁忙,官职在身,不得贴身服侍,了不得每年多给点钱就是了。”
唯独韦酥儿被留了下来。
郁姬笑道:“恰好你雁妹妹缺个姐姐,从此你就当她姐姐,照顾她、陪她玩,我也拿你当亲女儿了。”
韦酥儿连是应下。
只是郁姬心中总有一个不好的影子在盘旋,害怕高桢的手段太强硬,父母祖父母们到底是长辈,如此闹出去,难免叫别人参他一个“忤逆不孝”。
这样的帽子扣下来,简直和谋逆叛国一样可怕了。
高桢皱着剑眉,浑不在乎,“我怕他们?笑话!纵使被参了个忤逆不孝,我也不怕,自有我辩驳的余地,我大可全身而退。”
往昔人来人往,处处是族中兄弟,步步能遇见妯娌姑嫂的高家,几日之内就清净的有些过分了。
而郁姬的猜测也并非空穴来风。
——高桢被人参了。
这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是高家几个愤愤不平还想要继续吸血高桢的叔伯兄弟,不停地在高桢父亲和祖父面前挑拨,终于让同样恼怒不已的高桢父亲和祖父两人联名写下弹劾信来,斥责高桢忤逆不孝、私自成婚、受妇人言语教唆挑拨做下错事来,偷偷转交给了本地的学政。
这个时代里,父亲斥责儿子不孝,是一件十分严肃的大事。
高桢这种,还是被祖父、父亲、家中叔父们一起检举的“狂悖之徒”“不孝之子”。
放眼整个大魏,开国以来他都是排的上号的大狂徒。
弋州学政不敢隐瞒,连忙把这封信向朝廷转交过去。
到了朝廷里,中书省的官员们坐在一块一议论,最终都觉得高桢真是该死。
该死。
——皇帝还没看到这奏章呢,中书官员们已经准备好把高桢剥一层皮了。
皇帝懒洋洋翻开来看了看,收到袖中,拿去坤宁殿递给皇后。
皇后轻笑:“不孝?他对母亲不是挺孝顺的么?中书的阁臣们这就想剥了他的皮,未免也太过有失偏颇了。”
皇帝道:“传高桢入京,孤亲自审之。”
婠婠看着他那散漫的样子,就知道高桢这次不会有半点的事了。
晏珽宗根本不在乎这些孝悌虚名。
高桢是他亲手遴选、提拔出来的心腹之一,只要对他忠心即可。
这回,哪怕是高桢真的把他爹捅死了,只要他的忠心还在,晏珽宗都能雷声大雨点小的把他捞上来。
传他入京,只怕还是想升他的官了。
作者的话:
(1)因为写了这些配角,总是想要把他们的故事写完整,所以不可避免会出现这种情况,可能会有几章看不到主角,显得非常聒噪和繁琐。对不起,写完了他们之后会多写婠婠和麟舟的。
(2)婠婠和麟舟陪我度过的也不知道第三还是第四个期末周来了,最近有点忙,可能更新不是很及时,抱歉。
(3)大家的评论我都有看见啦,很感动,谢谢你们!(有时候太懒了总是忘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