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木雄恩道是,“陶氏的祖籍在濂州。如今魏室的太后和国丈国舅一家子,他们都是濂州人。”
听得此言,阿那哥齐的眼神更加油腻昏聩,他抚了抚郁姬的脸颊,“你适才低头的时候,很像那晏珽宗的女人。原来你外祖母和她还是同乡,兴许你们祖上还是姻亲呢,难怪相似。”
郁姬含泪摇了摇头说不敢,“妾身为下贱,岂敢和他们的皇后攀亲戚。”
其木雄恩也是微不可见的皱眉,眼中划过嫌恶之色。
实际上除了同为美人、同样纤细白皙之外,这郁姬和圣懿攀不上半点相像的地方。
何况阿那哥齐从来都没有凑到跟前真的看过圣懿一眼,现下也敢这样在这里信口开河。
但郁姬的这话,乙海可汗并不赞同。
他皱着眉恼怒地否认了郁姬的妄自菲薄,
“她算什么东西?又高贵到哪里去了?!等本王攻下云州之日,她不过是和你一样伺候男人的玩意儿。——不,不,她还不如你呢!你父亲好歹也是我阊达男子,你也是本王亲自纳进来的妾,她到时入本王的营帐,就是他们魏人所说的什么通房,我还能把她拨给你当婢女哈哈……”
说罢他便一把拉扯着郁姬,将她推上了铺着柔软羊皮的床榻,丝毫不顾及在场的众人。
女婿降林措和其木雄恩等人见状都十分识眼色地退下了。
郁姬坠了一滴泪滚入雪白的羊皮床毯上。
她用汉话喃喃自语道,“我愿她永远高贵……”
事毕后,阿那哥齐懒懒地起身束了腰带,一边斜着眼随意问她,
“你方才说什么?”
郁姬回道:“回大汗,是外祖母从前教妾的一首濂州乡曲。”
阿那哥齐点了点头,“很好听。日后再来,你可以多唱些。”
郁姬恭顺地应是。
她又问,“您现在还需要我多唱几首吗?”
阿那哥齐望了望帐外不断传来的响动,想到事态到底是十分紧急了,不能再耽搁时间,于是只好作罢。
“你下去吧,下次再传你来侍奉。”
“是。”
大汗王帐的门帘被人掀起又放下,郁姬那张情事后因承受了雨露而千娇百媚的面孔也在黑夜中消失在他面前,如夏日傍晚时分摇曳在晚霞中凝露的芙蓉,乍然一看,竟还真有几分那陶氏的风致。
直到这个时候,阿那哥齐的心仍在痒痒,想象着那陶氏承欢之时会不会也是这样的风情。
却不知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注视着郁姬的面容了。
帐外,刚才因为阿那哥齐陡然的发情起意,和他这爱妾贪欢一场,又让众人在大战当前迫在眉睫的紧急时刻耽搁了小半个时辰。
等到乙海可汗不紧不慢地系好了裤腰带,再传他们进来继续议事的时候,众人额前都急得冒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珠。
这一次他并没有见到女婿降林措。
其木雄恩向他回话,说降林措依照着大汗的意思,拿着他捡到的晏珽宗的那缕头发前往两军阵前挑衅魏军,口口声声直说他得到了魏帝的一缕头发,即如斩下魏帝之首,以此来鼓舞自家的士气。
然后,他就被晏珽宗一箭射穿了脑袋,而后他手中紧握着的那缕头发也随之掉落到了高台之下。
的确是高台之下。
两军对阵之时,往往会在自己军中搭建高台或者眺望台,用以向对方宣战挑衅或者侦查敌情的。
而适才降林措就是站在了阊达军队中的高台上,并且他还十分细心地吩咐人不准点燃灯火,免得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又身着黑衣,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可就是这样相隔甚远的距离,在帘幕的遮挡之下,他还是被一箭射穿了脑袋。
魏帝的那缕头发也掉落地上,埋入尘土之中,消失不见。
台下的阊达士卒一拥而上哄抢这缕发丝,最后反倒冲垮了高台,让搭建高台的圆木轰然倒塌,砸向了台下的士卒,一时间场面惨不忍睹。
直到其木雄恩现在在向阿那哥齐回话时,外头的骚乱还没有止息。
欲望舒缓了之后的阿那哥齐感到一瞬间的茫然和空洞。
王帐门帘的缝隙处透进几丝黑夜的天幕,他抬头望了望帐顶,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蓦地在一瞬间感到一阵众叛亲离、孤家寡人般的寂寥。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荒诞,又让他觉得隐隐的直觉般的不安,似是命运的齿轮转动,要将他碾压吞噬。
自这场大仗爆发以来,他身边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人了。
他的儿子,他的弟弟,他的女婿,逃亡撤退路上来不及带走而被丢下的姬妾们,还有之前死去的他的许多宗亲、他的心腹、一路陪他统一突厥各部的爱将能臣们……
他的身边总在不断地死人。
回过神来的阿那哥齐猝然打量着站在自己帐内的一众人等,竟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隐隐约约地都藏着怨恨和不满。
他们对自己都不满了。
血腥的气息涌上喉间,他胸腔剧烈起伏,情绪激动愤懑。
他阿那哥齐一生顺遂,三十岁时便成功统一突厥各部,成为整个突厥唯一的王,兵锋所指之处无有敢不臣服者,却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的臣下、他的附庸们,也敢用这样带着隐隐不满之意的眼神看着自己。
可是同时阿那哥齐又知道他们的这股不满来自于哪里。
他知道的。
相比于魏帝事必躬亲,每一场仗都精神抖擞地冲锋在前,而他身为突厥可汗,却因为各种原因从未在战场上露过面,让自己部下的勇士将领们看见他的勇猛和战功。
时间长了,这些人于是便对他不满。
那么接下来,他要是继续待在王帐里坐镇指挥,他们是不是还敢对自己不臣了?
阿那哥齐生生咽下了喉间的这口气,暂且没去发落他们,只是命人取过自己常用的一柄大刀,命伺候的婢女服侍他着甲,说他今夜要亲自上阵。
他的一个侄儿连忙跪下说不可。
“叔父的身子久病才愈,万不可如此冒险!不如……”
但很显然,此时所有的劝阻在阿那哥齐眼中都成了对他的嘲讽了。
他穿好甲胄,一脚踹开这个侄儿,命他滚到一边去,婢女打起帘子,他大步迈出帐外。
其木雄恩跟在他身后出帐,可是他望着乙海可汗背影的眼神中亦带了一股难以形容的绝望和失意。
出了营帐后,阿那哥齐心里一惊,猛然一下发觉营内的事态变化发展早已超出了他的预料。
士卒们哄闹着乱成了一团,领兵将士们如何呵斥也止不住,偌大的军营一时间竟然如杀鸡宰鸭般让人好笑。
心腹打听了之后才来回道,说是降林措坠落高台之时丢下了手中魏帝晏珽宗的那缕头发,于是底下的士卒一拥而上地就要去哄抢,想要夺得这缕头发再来和大汗请赏,一时之间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隐隐就发展成了要炸了的架势。
荒谬,可笑。
阿那哥齐铁青着脸色大声呵斥他们,但是众人显然没有半分在乎的样子,仍旧是乱糟糟的一团。
主帅领兵在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军营中士气不振或者士卒哗变之类的突发状况。
这些情况发生时,远远要比敌人的刀刃刺来更加可怕。
很多大战,其实败者一方多有是输在了自己人手中的。比如营中士兵因为长久征战在外产生思乡之情而哗变反抗将军,比如在行军前进或撤退过程中发生踩踏拥挤事故继而阵营大乱,这些看似微小的毫不起眼的变故,都会像是千里长堤之下的一座小小蚁穴,顷刻之间便将整个军队的战斗力瓦解。
一旦营中的士卒们发生哗变闹事继而不听从主帅的号令,那么这些人——所有人的下场,都只有死路一条。
阿那哥齐闭目稳了稳心神,怒喝一声让士卒们安静下来,可是他的咆哮之声还未传出去时,远处如雷鸣般的马蹄之声就冲了过来。
方才那个被阿那哥齐踹了一脚的侄儿率先反应了过来,朝着西侧大喊了一声:“叔父!魏军攻来了!”
阿那哥齐扭头去看,还不等他在茫茫黑夜中锁定视线聚焦之处,一支凌空而来的利箭咻地一下朝他胸口处射来。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见了远处高壮战马之上那个身着银甲的身影,看见他手中握着一支巨大的弓。
看见了自己身边的亲卫们奋起拦截那支射来的箭,也看见了这只利箭轻而易举地就破开了他的坚硬甲胄,又在没入自己胸腔之后稳稳停住,箭尾的白羽剧烈颤抖,不过片刻又恢复了平静。
箭头触碰到他身体的一瞬间,他身上的盔甲就嘭地一下碎了开来,成了一堆碎片。
可想而知射出这箭的人,拉弓时用了多大的力气。
随着这一支箭射出之后,远方还有如林的箭雨射来,将躲闪不及的阊达贵族、将领和士卒打得措手不及。
高桢等人拱手大笑着向皇帝道喜:
“陛下百步穿杨,箭法竟然更胜当年,臣等跪叩拜服。”
皇帝手中持着的是一把麒麟弓,光是寻常人想要拉开它,都得要足足两三石的力气。
而皇帝不仅拉开了这把弓,还是在马背上一路疾驰时一边拉弓一边瞄准的。
不论是想要驯服驾驭他胯下的这匹良驹,想要拉开这把弓,还是想要在黑夜之中如此精准地瞄准目标,这三者不论哪一件事单拿出来都十分具有挑战性,非寻常人可以轻易做到的。
然皇帝谈笑之间似无事人般就将这三件难事轻松驾驭。
晏珽宗没搭理他们,又取来一箭,瞄准了乙海可汗帐顶的那面大旗的旗杆射中,将突厥王旗射落于地。
旋即,重甲精锐打造而成的魏军如践踏蝼蚁一般地涌向了慌成一团的阊达军营驻地。
(麟舟:小小炫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