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论起来,这是婠婠过往二十来年人生中第一次离开那座生养了她的城。
她生于魏都、长于魏都,将来,大约也会死在魏宫里。
她被父母家人呵护在那座城中,在那里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
在那里做圣懿帝姬,做元武皇后。
原本,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那里的。
但是这一次,在她自己的执意要求之下,她走出来了。
云州城巍峨高耸之壮,丝毫不逊于魏都京师防御的规格。
因为这是一座边塞之城,这里守不住了,整个帝国就要被人从腹部插入一刀来。
这一路上,她听闻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乡音,见识了不同于魏都的风景和民俗。
如今她来到了云州城。
帝后下辇入城之时,婠婠换上了那身皇后的朝服。
云州地方官们本提议要在云州城里外共设置一百里的紫丝步障来恭迎皇帝皇后陛下的驾临。
自古以来贵族富家出门都要用步障遮住路的两侧,尤其内眷不欲过路之外人看见。
《晋书》里还写过石崇与王恺比富的故事,王恺尚且可做四十里的步障,石崇更可拉起五十里的步障来和他攀比。
石崇王恺之流,他们身为人臣,都能四五十里,如今我魏室皇帝皇后出行,就是用上一百里,又有何不可?
何况皇后也在,那可是皇帝的女人,能轻易被人看见么?而且云州还多的是那些粗俗的士卒之类。
但是婠婠想都不惜地厉声拒绝了。
“如今寒冬迫近,有做这步障的功夫,还不如拿这些布匹去给将士们多添置几身冬衣呢!”
“本宫身为魏室君后,难道这张脸见不得人?难道本宫食民之俸,所以生的金唇玉眼,更高人一等,不能叫庶民见了?”
她和晏珽宗入云州城的时候,是步行入城的。
道旁百姓云集,争相一睹皇后神容。
还真不是主要为了看皇帝。倒也是一种奇观。
虽然围绕的百姓很多,但是众人全都是屏息凝神,不敢多发出一丝声音。
偏就在这时,忽然飞出两只蜜蜂儿,就要朝婠婠面上扑去。
大抵是因为她身上沾了些熏衣的牡丹香气。
不过晏珽宗伸手很快地将那两只蜜蜂握在手里勒死了。
要是真被蜜蜂蛰了一下,损伤皇后凤体,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随行官员纷纷下跪请罪,并且很快就将这蜜蜂的来历揪出来了。
原来是一个带着女儿的妇人,名唤晴娘的女子。
这女子被揪到婠婠面前连连叩首,说自己是做贩糖生意的,恐怕是身上的糖渣吸引了这些蜜蜂,又让蜜蜂扑到了皇后身上。
婠婠连忙让她起身,晴娘抖抖袖子,里面果然又飞出一只蜜蜂来,她女儿慌忙扑上去也拍死了。
皇后见这女童好生可爱机灵,笑着问她叫什么名字。女童说自己叫蔗儿。
她母亲是为了蜜蜂蜇人被揪来的,偏她又叫“蔗儿”,引得众人心下一阵好笑,只是不敢表现出来。
皇后问她叫哪个字,她说“蔗糖”的蔗儿。
婠婠摸了摸女孩儿黄黄的、健康的小脸儿:“如今云州有乱,你和你娘还在这做贩糖生意,真了不得。想来云州百姓还能吃到几口糖,也有你们母女的功劳,对不对呀?”
晴娘说,她们家是从越州一带贩卖蔗糖到云州的,她卖糖,也学制糖,夫婿家里几世都从事贩糖事业。
婠婠更奇:“好了不得。”又问,“为何要千里迢迢到云州来做生意?”
晴娘道:“妾本云州人,母亲死前,念叨着想喝一口红糖水儿,我们跑遍全城,竟然没买到。后妾嫁越州,夫婿家制糖。婚后十二载,夫婿死疾病。妾便带着女儿回故乡卖糖了。”
婠婠叹了口气,温柔地给那女童整了整衣领,就叫她们母女走了,全然没有半分怪罪的意思。
云州是真的没有所谓富丽奢华的行宫的,以前大约也没有皇帝愿意亲自来过这里。
张垚佑特意为皇帝收拾出一座空闲的宅院,叫裕园,请皇帝皇后住下。
裕园内的布置陈设确实十分简单,比之坤宁殿荣寿殿之类婠婠住过的地方差的不止一星半点,但是婠婠丝毫不觉,利落地收拾了住下,萃澜萃霜忙着将一些器具摆放下来,薛娴去安顿她的医术药材,而主院里的床都是婠婠自己铺的。
明明从没做过这些事情,但是她也一样没觉得做这些事情是委屈了她。
晏珽宗是真的很忙,他才跟她回到裕园,急着换下见人才穿的那身繁复的帝王衮服,换上甲胄,就去了云州北城和张垚佑、方上凛等人商议战略攻防的军务大事。
都没顾得上和婠婠说上句话。
铺好床后,婠婠见晏珽宗走了,这才敢伏在痰盂前昏天黑地地吐了起来,几乎把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被马车一路颠的后果就是她心肺脑仁都要碎了,怎么可能真的好受、没有异样。
但是怕晏珽宗担心自己,她一路上愣是没敢表现出来。
薛娴煮了清茶来给婠婠漱口,又给皇后配了安神静气的药来帮她调理身子。
萃澜过来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婠婠觉得吐得痛快了,这才恹恹地靠在她怀里喘了口气出来。
“本宫的事情,不许告诉陛下半分。和陛下只说本宫事事都好。”
萃澜连忙称是。
既然婠婠这么说了,她们求之不得,当然不会告诉皇帝,让这些事情去分担皇帝的心神精力了。
虽然对婠婠没有异心,也愿意尽心尽力地伺候这个女主人,但是她们的心还是永远先倒向皇帝,凡事以为了皇帝好为主。
当然了,反过来。云芝月桂和华夫人也是这么想的。
人之常情而已,都在心里更偏着自己在乎的人。
婠婠心中更是清楚。
这也是她带萃澜姐妹俩来这里照顾她的原因。
如果她真的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她们不会天天拿到皇帝面前去唠叨,她们还是更心疼皇帝、更顾皇帝的大局的。
倘若婠婠带了乳母华氏过来侍奉,恐怕华夫人见了婠婠这副模样,先要跳到皇帝跟前去哭诉一番,说这儿的砖瓦不干净、屋子不敞亮、饮食不精致云云,生怕婠婠受了一点罪。
至于外头仗打成什么样,皇帝是不是为了战事正焦头烂额了,这可不关她的事。
如今战事要紧,婠婠愿意先让自己受些没有意义的委屈,不愿什么都告诉晏珽宗。
来云州的第一日,婠婠才缓过来之后,就先召见了那些将士们的遗孀。
就是这一年来在和阊达突厥的各种大小战事里战死将士们的妻子儿女。
这些人里有四品武将的妻子,也有无名小卒的妻子。
名为召见,可是实际上婠婠待她们很客气,温柔,甚至有些殷切。
她能做些什么呢,她只能一次次轻柔地出声安慰她们的伤心,问起她们家中的境况,问起她们死去丈夫的抚恤可有按实发下了,问起家中可有周转不开的困难。
好歹这些,是她身为皇后可以做的事情,男人们做不了也不方便做。
她亦从自己的小金库中拿出了许多的体己私下赠与她们,供她们家中开销。她还向晏珽宗说了,等忙完战事后,要一一晋封她们的诰命。
不是赏赐,而是赠予,是补偿。
在皇后放低身段的哄慰中,这些女子的情绪也显然好了许多。
其实她们从没想过高高在上的元武皇后真的会亲自召见她们,安抚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