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钟玉络早就不在人世间了,如今她看到的这个人,很难说到底是钟玉络的灵魂不灭,一点执念在世间徘徊不去;还是徐怀山凭借自己的臆想,无意识地扮演她生前的样子。
郑神医说过,他这个病,可能持续一阵子,也可能持续一辈子。原本她还有些同情徐怀山,可跟钟玉络接触起来,又觉得若是以后她不在了,自己应该也会很难过。
晚风吹来,带来了一点清凉。知了在树荫里长声嘶鸣,夏天还很漫长,她陪伴他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李清露叹了口气,擦去了碗上的水珠。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钟玉络这次来待了一个多月,每天除了练剑,便是到处巡视,把教务打理的井井有条的,一点多余的活儿都没给徐怀山攒下。
因为有她处理事务,就连朱剑屏都比平时轻松多了。眼看着到了七月份,徐怀山一直没露头。李清露有点替他担心,怕他睡得太久,人格被他姐姐吞噬掉。
郑雨寒每天过来给他扎针,说他的情况很平稳,应该是就是在安静休息。他平日里十分疲惫,趁这个机会休养一下也挺好的。
李清露在无量山待得久了,觉得这里的人其实都不难相处。郑大夫虽然性情严肃,医术却很高超。以前她每次来月事肚子都会胀痛,去找郑雨寒把脉。郑神医说是气滞血瘀,给她开了药,又嘱咐道:“平常少吃凉的。还有你这身体也太瘦了,平常挑食么?”
李清露摇头道:“不挑。”
郑雨寒道:“香菜吃吗?”
李清露道:“不吃。”
郑雨寒便笑了,神色也没那么严肃了。他道:“年轻人别太嘴硬,身体是你自己的,你对它好,它才会对你好。”
她老老实实地吃了半个月的药,再来月事时居然就不疼了。郑雨寒把脉的时候,看见了李清露手上的疤痕,隔天给了她一盒药膏,让她每天早晚涂在手上。她抹了这些天,发现疤痕淡了不少,虽然不能完全消失,却比以前好看多了。
李清露十分感激他,这人的医术高超,在外面也能过得很好,为什么要来业力司生活?
她心里这么想,忍不住跟云姝说了起来。两个人在莲华殿打扫,云姝掸灰,李清露整理杂物。云姝心不在焉道:“只是看起来好罢了。不是在外头没活路的人,不会选择来这里。孙孤诣在的时候,这儿就像个活地狱,天性狠毒的在这里如鱼得水,被迫来到这里的任人鱼肉。死了的人埋进土里,半死不活的人也会来这里等死。郑雨寒就属于心如死灰的那种人,他外号叫见死不救,你难道没听说过?”
李清露还是头一次听这个外号,有些诧异,道:“他医术这么高明,治好了许多人,怎么会是坏人?”
云姝沉默了一下,道:“你看走眼了,死在他手上的人最多。整个村子三百多个人,因为他都死绝了。”
李清露吃了一惊,实在想象不出来,那样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手上会有那么多人命。
“怎么回事?”她小声问道。
云姝看了一眼四周,没人过来,她轻声道:“郑神医的老家在东南那边的渔村,他爹是当地有名的医生,宗族的人都很信任他。后来族长病重,他爹没能把人救过来。族长的儿子便怀恨在心,带着几个狐朋狗友把他爹打了一顿,活活地把人打死了。”
李清露啊了一声,觉得郑老爹实在冤枉。大夫只能治病,又不能从阎王手里抢人,治不好也不能怪郎中啊。她道:“没人管得了吗?”
云姝道:“那种小渔村里,宗族势力比当官的强大,族长就是土皇帝了。他们想打谁就打谁,哪有什么王法可言。”
李清露想他那时候应该十分难过,忍不住叹了口气。云姝道:“他这人心思藏得深,就算心里恨得滴血,嘴上也从来没说过。他葬了父亲之后,就摘了门前的葫芦,不再行医了。后来村子感染了瘟疫,他见死不救,趁夜独自离开了村子,让那三百多个人都死绝了。”
李清露吓了一跳,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毕竟那些人里不光有害死他爹的恶人,还有许多无辜的妇孺老人,他们又不曾得罪过他,却在最需要他的时候被抛弃了。
云姝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道:“这件事之后,他内心一直很不安。他在外漂泊了好几年,听说业力司是人间的活地狱,专收没人敢要的恶人。他心灰意冷,就来到了这里,觉得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孙教主见他医术高超,便留他在山上给人看病。他想寻死也寻不成,便凑合着活到了今天。”
李清露总算明白了郑雨寒为什么总是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有些同情他。他余生待在这里,少与外人接触,大约也是一种自我惩罚吧。
就连一个不会武功的郎中,都有这样的过往。这山上的人,恐怕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经历。
云姝打扫完了大殿,去烧了一壶茶,道:“歇会儿吧。”
李清露在她对面坐下了,云姝泡了一壶铁观音,叶片在水中舒展开,淡淡的兰花香气弥漫出来。李清露喝了一口茶,想着刚才的话,心有些沉。
徐怀山平日里除了跟郑雨寒打交道之外,就是跟朱剑屏走的近了。朱剑屏一派文质彬彬的模样,身上带着一派清贵之气,跟那群舞刀弄剑的粗人显得格格不入。
她道:“军师没受过罪吧,他是怎么来无量山的?”
云姝道:“他呀……不好说。”
李清露道:“怎么不好说,他跟别人不一样么?”
云姝沉默了片刻,觉得反正都把郑雨寒的事告诉她了,也不差这一点半点了。
她道:“军师出身于官贵之家,他爹和正妻生不出孩子来,便纳妾生下了他。后来他爹受人牵连,被安了个罪名抄家了,他爹也死在了狱里。主母早年偷偷置办了点产业,出了事就自谋生路去了。他和他娘在老家的破房子里过了一年,后来天最热的时候,他娘旧疾复发死了。”
李清露没想到朱剑屏也经历过这么多坎坷,生出了些同情。她道:“后来呢?”
云姝道:“他倾尽家财买了口薄皮棺材,把他母亲葬下了。然后去古董店给人当伙计,想谋个生路。后来因为他一笔字写得实在好看,办事又聪明缜密,很快就被掌柜的看中了。那间铺子是咱们业力司的产业,正好上一任军师周先生年纪大了,对原来的徒弟不满意,想收个关门弟子继承他平生所学,掌柜的就把他推荐到了无量山。”
朱剑屏还未家道中落时,受的也是一等一的教育,放到众人里自然不会蒙尘。李清露原来还觉得军师有些清高,如今才知道他本来就是个官贵人家的少爷。
也不知道他来到这里是好事还是坏事。若是在外面长大,他也就是给人算一算账,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来到业力司有名师教导,不辜负他的才华,但他这一生从此也就与阴影相伴了。
李清露道:“他师父比孙孤诣要好一些吧?”
云姝轻轻摇了摇头,道:“他师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他虽然不用受皮肉之苦,却也是拼了命读书,比很多学武的人还要辛苦。他若是不成器,早就被扔到活死人坑里去了。”
他那个体格,若是扔到活死人坑里,两天人就没了。李清露下意识打了个寒战,意识到他来到这里也没有任何退路,旁边就是万丈悬崖,想活下去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云姝道:“他花了十年,把他师父的一身本事都学会了,文韬武略、医卜星象,无所不包。他这本事就算去考状元都考的上,就因为他爹是罪臣,他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一辈子待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李清露很替他惋惜,这人小时候没享过他爹的福,长大了还要受他爹的连累。云姝喝了一口茶,道:“活着就是这样,众生皆苦,只是难处不一样罢了。”
云姝说着,神色也有些黯淡,仿佛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李清露不知道她有什么苦处,也不敢问。
她记得徐怀山说过,这里的女子都是孙孤诣养的姬妾,就算本来不是,被他看中了也得去侍寝。
钟玉络自己就是女子,很同情其他女子的遭遇。她当上教主之后,便废除了这条规矩,把月练营的女子当成姐妹看待,徐怀山沿用至今。他们姐弟二人解救了很多人,也难怪大家都愿意死心塌地帮他们。
天色渐渐暗了,外头有月练营的姐妹们说笑着经过,谈论乞巧的事。云姝寻思道:“明天就是七夕了,莲华殿这边清净,就在这里乞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