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如意答应了,快步出门去安排。白子凡起身穿上外衣,一边环顾了屋里一圈,想着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竟也生出了一丝留恋。
他喃喃道:“树倒猢狲散,姚门主,当初多谢你收留我。可如今你没了,我本事有限,挑不起金刀门的大梁,这就自奔前程去了。你若是泉下有知,也想开一点,别怪我。”
莲华殿开阔安静, 殿里垂着重重的白色轻纱帷幔,布置得十分素净。这里是教主修行的所在,四下有打坐的蒲团和竹席, 西边也有床榻, 东边放着几排书架, 上头摆满了古籍。大殿北边有个半圆形的露台,露台上铺着软垫,一圈轻纱从上面垂下来,在风中不住飘荡。
露台周围有个浅浅的水池子,庭院里生着几棵四季桂。风一吹, 金色的花朵便星星点点地落下来,带来一阵清香。
孙孤诣晚年吃多了铅汞丹药,身体容易燥热,夜里难以入睡。他常在这露台上躺着, 听一会儿风声、水声,便渐渐地睡着了。
徐怀山独自在莲华殿中, 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宽松衣袍, 双目微垂, 正在行气。清风把他的碎发吹得轻轻摆动, 他恍然未觉, 脸上笼罩着一层青气。
自从回来之后, 他的头就一直隐隐作痛, 也时常耳鸣。这种情况以前也存在,但隔一段时间才会发作一次。最近却每天都会发作,让他实在受不了了。
去年他将先天无上罡气练到了第七重, 当时他很高兴, 觉得从此之后天下就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了。可随着时间推移, 他却发现自己的状态一日不如一日,时常在练完功之后便浑身不适。
徐怀山觉得是自己练功出了岔子,想借着这几个月在山中休息,修复理解的谬误之处。他让其他人都不准接近莲华殿,要潜心攻破这个难关,只让李清露每天早上过来送一次饭。
众人不敢打扰教主练功,都安安静静的。如此过了半个月,徐怀山非但没有任何进境,看到幻觉的次数反而变多了。他有时会看到堆积如山的白骨,有时候会听见鬼哭的声音,也分不清楚是他练功生出的魔障,还是山中枉死的冤魂真的来找他了。
哗——哗哗——哗——
一片黑暗之中,他赤足走在一条浅浅的河流中。他感觉双腿冰凉,有许多水草绕着他的脚飘荡。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一直向前走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渡过这条河。
水越走越浅,好像走到了河滩上。他的脚踩到了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月亮升起来了,白色的光芒洒下来,照亮了他刚刚渡过的那条河。河水里飘浮着一丛丛黑色的长发,却是他刚才碰到的水草。
徐怀山心中一颤,却见自己的身上也缠满了丝丝缕缕的长发。而在他的脚边,是一条灰白的胫骨,方才被他一脚踩断了。草丛里有个骷髅头,黑色的眼窝静默地对着他,里头嘶地吐出一条红信子。徐怀山吓了一跳,却见一条草蛇从头骨里游了出来。他感到了一阵寒意,觉得就算是地狱也不过这般情形了。
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刚从活死人坑里放出来时那么大。白骨上星星点点的磷火飞了起来,聚在一起,像萤火虫一样在空中飞舞,时前时后地跟着他。
徐怀山心中慌的厉害,大步向前跑去。一个声音咯咯娇笑道:“别跑啊,玄哥哥,你不认得我了么?”
徐怀山听那声音耳熟,忍不住回头看它,道:“你是谁?”
碧绿的萤火漂浮在空中,柔声道:“我是小翠啊。”
“小翠……”
徐怀山的神情恍惚,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是了……当初上千个孩子被投入活死人坑里,你争我斗地长大,人都换了好几批,最后剩下他们五个人活了下来——蛛红、蜈青、蟾白、蝎玄,还有一个叫蛇翠。
这些代号都是孙孤诣起的,在他的眼里,这些孩子便如蛊虫一般,是他精心炼制的蛊人。他自诩是天下第一狠人,一般人没有资格继承他的衣钵。能从活死人坑中活下来的,便是体格、心智、运气兼备之人,更重要的是有一颗六亲不认的黑心,能与孙孤诣一脉相承。业力司既然是邪派,就得让这么狠的人来传承,才能在江湖中立足。
这些孩子一无所有,活下来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法子。蛛红擅伪饰,常用笑脸迎人,却总在暗中捅刀子,善恶观念也最薄弱。蜈青虽然沉默寡言,下手却极狠。他为了杀一个人,捡了块石头磨了三天,趁夜把那人捅了二十多下。众人都十分怕他,因此很少与他发生冲突。蟾白的年龄大,武功好,又有向心力,大家都愿意听她的,自然也没人敢跟她动手。蝎玄善于隐藏、蛰伏,不出手则已,出手必然要取人性命。加上他和蟾白形影不离,别人也难以对他下手。蛇翠生的漂亮,性情娇柔,是苗疆出身,善于用毒。她常趁着放风的时候在后山找些毒草、毒虫之类的东西藏在身上,谁敢惹她,她便把对方整的鼻青脸肿。
后来出了活死人坑,孙孤诣将他们几个收为弟子,亲自传授他们武功。蛇翠的年纪最小,性格活泼爱玩,总来找徐怀山说话。他在练武场上扎马步,小翠就围着他打转,道:“玄哥哥,昨天我捉了一只小蝎子,你要不要看看?”
徐怀山的鼻尖上都是汗珠,却站的纹丝不动,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小翠从毒囊里掏出一只乌黑油亮的蝎子,托在手里给他看,道:“你看,像不像你?”
徐怀山依旧不理会她,小翠习惯了他这么冷淡的样子,道:“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玄子,你说好不好听?”
她说着伸手去逗那只蝎子,惹得它翘起尾巴来,想要蜇人。徐怀山却一眼也不看,她有点不高兴了,道:“玄哥哥,你老这么用功不累吗,跟我玩会儿好不好?”
徐怀山从前受够了罪,只想练一身好本事,道:“你去找蛛红玩。”
小翠道:“她要练功,没空理我。”
徐怀山道:“那你怎么不练功,师父罚你怎么办?”
小翠有点骄傲,道:“师父喜欢我,他让我学好用毒就行了,别的事不用管。”
孙孤诣一向阴沉狠毒,恨不能让弟子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来练功,却不知道怎么会这么骄纵一个小丫头。徐怀山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说不出什么来,自己又没她这么讨人喜欢,还是得老实努力才行。
后来徐怀山被派往天覆堂待了一段时间,替孙孤诣盯着赵鹰扬。徐怀山本来是当眼线去的,最后却跟赵鹰扬处成了朋友。过了有小半年的时间,回来时便没再见蛇翠。其他人也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过似的,对她绝口不提了。
徐怀山私底下问钟玉络,小翠去哪儿了。钟玉络的脸色惨白,低声道:“死了。”
徐怀山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她不是很会用毒的吗?”
钟玉络低声道:“师父要让她侍寝,她不答应,悄悄在衣袖里藏了五步蛇,差点咬死师父。师父一怒之下,让人把她拖出去,活活打死了。”
徐怀山感到一阵不寒而栗,想起她活泼伶俐的模样,心中十分难受。他以为只要脱离了活死人坑,就有好日子过了,却没想到自己这些人的性命仍然贱如草芥,稍不留神,就会被上位者碾得粉碎。
他回到了住处,想起从前小翠来找自己玩时,遗落下一枚银铃。那枚铃铛是挂在她脚镯上的,他收着本来想还给她的,后来却忘了。
他在抽屉里到处翻找,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枚银铃。铃铛放得太久,花纹里生出了黑色的锈。他把铃铛放在手心里,拨弄了一下,铃铛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叮铃铃,叮铃铃。
从前她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轻盈而又俏皮。可惜这样一朵小花,就因为开的太漂亮,被人活生生地扯下来撕碎了。
铃铛圆滚滚的,落在地上,滚进了橱子下面。
徐怀山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一个娇柔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玄哥哥,你是找这个么?”
徐怀山猛地回过头,圆圆的铃铛化作无数红色的珠子,从房梁上、窗户里,床底下涌了出来,铺天盖地,极其骇人。
一团碧绿的磷火飘浮在半空中,骤然裂开一道缝,仿佛对他露出了一个阴沉的笑容。
“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的秘密是什么?”
大量红色的珠子落在地上,又弹起来,要钻入他的耳孔、嘴巴、鼻子,让他无法呼吸,难以发出声来。徐怀山不住挣扎,可周围的红珠子越来越多,已经把他淹没了。
天色阴沉,露台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白色的轻纱帷幔在风中狂舞。徐怀山盘膝坐在露台上,紧闭着双眼,被魇在幻觉中难以摆脱。他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浑身的气血逆行,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身子向后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