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瓷器轻微碰撞的声音。
扶桑觉得脸都热了,她想走,不好走,她想回帘子后面去,也没法回去了。
多年的历练跟职业道德形成了标准的反应,在宋旸谷看过来的时候,她眼尖地看着他手边侧几上的茶壶,畏惧他挑刺儿找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安抚和顺也成一种细节,“东家+您喝茶——”
她是那样地机灵懂事儿,一如既往地是个场面人,总是那么地随机应变教场面热起来,不那样的尴尬。
屋子里多了水声潺潺,扶桑很满意,茶杯七分不到八分之间,她还是那样的会倒茶,会伺候人,有些得意地捧起来,递给宋旸谷。
宋旸谷下意识接过来,那半柱日光从侧脸偏移到鼻梁,烧的人浑身发烫。
他不能再看,掀开盖碗直勾勾地看着茶碗里面的水纹荡漾,一圈一圈在漩涡中心散开,聚合又散,散而聚合。
只有那个人,才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无论是什么样子的,男的或者是女的,装扮成什么样子,那个眼睛他这辈子就遇见过一个人。
五月榴花照眼明的一双眼眸,里面有日光一样的明亮澄澈,有月光一样的孤傲和清倔,讨人好的时候,春风过江南一样地舒展。
是她,舒扶桑!
宋旸谷的眼眸更低垂,里面的热气氤氲出来,从他的唇角到眼眸,他梗着脖子,一仰而尽,满脑海里面都是她的模样。
是个女孩子,原来是个女孩子。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三分袖旗袍,上面满是孔雀眼睛,她的脖颈细长而纤柔,她的皮肤——
宋旸谷仓促而起,他不知茶味,含糊两声对着柳先生跟老李行礼便起身走了。
大概是日光晒的,老李看他脸色通红。
等着人走了,笑呵呵地起身,他有些得意,“好姑娘,等着媒人上门吧。”
笑呵呵地跟柳先生一同携手出去了,扶桑瞪大了眼睛,猝然回神,看着侧几上的茶壶茶杯,一刹那恍惚,她有些不确??x?定那杯茶的意义。
姑奶奶心满意足地挽着她的胳膊,“我想你一眼也能瞧上,这许多年了,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孩子,知书达礼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一看就是好家教好出身,正儿八经的规矩人家出来的,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混日子的不一样。”
她特意去看那茶杯,“瞧瞧,一口都没剩呢,可见也是中意你的,果真水到渠成,我们担心你这许多年,没成想你婚事如此顺遂。”
说完看扶桑还有点云里雾里,便觉得到底是不知道事儿,此时此刻格外地像个木讷羞涩的女孩子。
这是尘埃落定,等下楼去,听说人会账走了,姑奶奶更是满意。
带着扶桑斗志昂扬地回黄桃斜街,一气儿跟小荣吹,“那人才,潘安也比得,人才没的说,言行举止我看也端正的很,我啊,怎么看怎么满意,一眼就相中了,扶桑这样的人,竟然还害羞呢,出去愣了一下,不过还算机灵,给人倒茶,人喝了就走了呢,一句废话没有!”
扶桑到家就躺着去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只觉得心累,早上出门像是个太阳,现在回来跟后羿射下来的太阳一样,在床上哭的压抑,听姑奶奶睁着眼说瞎话,嗓子哭地直挺,“我怎么这么倒运的?我遇见那个冤种,小时候多欺负人啊,大半夜里罚跪,大冬天雪地里撑伞,动不动挤兑人。”
她从不觉得命苦,可是这回儿,真绷不住了。
姑奶奶跟小荣站在窗前这才回神,这孩子不是害羞,是不愿意,小荣怕听错了,“我当是谁呢,你说的是谁?你再说一遍?”
扶桑直直地嗓子恨不得戳死这鬼相看,“还能是谁,是我那遭了瘟的前东家!”
她还手欠,下意识给人倒茶,那早前的时候,她这样的见了前东家,就跟弼马温一样的,老老实实地听差遣的。
姑奶奶跟小荣面面相觑,听着里面嚎起来了,不敢吭声,俩人肩膀塌下来一点儿,站远了一点儿,姑奶奶压低了声音,“是前面宋府的三少爷?”
小荣觉得嗓子眼也疼,“是那位,我见过,您没见过,您说,这不是凑巧了这是。”
“早知道我多问几句的,多打听打听的,怪我。”
姑奶奶拽着他再远一点儿,好大声一点她能听得清,“不是,那柳先生当初怎么说的啊?这不是说就是个北平住家户儿,家里穷了点,但人好还在机关做事儿吗?”
“是,是这样说的,说就一个毛病,硬说的话,就是穷,时常透支工资,拆借下个月的工资开支,说家里有女眷,身体不好药费多,房子也无一所,租的!吃穿用度节俭,从不买华衣美服!跟时下有一个钱花两个十里洋场烧钱的机关人不一样!”
你说冤死不冤死啊!
小荣说的记忆犹新,如今复述起来愤愤不平!
媒人的嘴,骗人的鬼啊,他算是知道了,这再怎么相亲,都相亲不到前少东家身上去啊,这得多尴尬啊。
多面儿上过不去啊,再说了,宋旸谷之前还不时来家里送东西呢,小荣后悔,“早知道我去了,我去看见是他就算了。”
“您说他喝了?”
“喝了!喝完就走,特别痛快!”姑奶奶接话儿,跟小荣面面相觑,“怎么办,这祁人的规矩,相看要是愿意的了,女方出来倒茶,扶桑不仅倒茶,她还捧茶了,男方要是满意的,喝茶走人,回头请媒人上门儿,他不仅喝了,他还全喝了!”
小荣跺脚,什么孽缘,“那他认出来没有?”
姑奶奶粗声粗气,“我没看出来,当是看出来了吧,不过没说一句话,那应该是没看出来对不对?”
俩人拿不出一个主意来,又不好意思对着柳先生去反悔,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看出来了,心里跟长草一样,嫁女儿的心思极其复杂。
屋子里扶桑干嚎,闹着非得让人去跟介绍人说算了去,眼泪八叉拉着姑奶奶的手,“我小时候挨多少欺负,他脾气有多差劲您是不知道啊——我跟他当朋友算是可以,够铁的了,您要是要我跟他结婚,真的是过不下去。”
一想起来跟宋旸谷过日子,扶桑觉得眼泪水就自己跟水龙头一样,它能自己淌,他能天天挑茬挑死她,她得多堵心啊,现在想想都觉得窒息。
她是嫁人,不是找个主子!
姑奶奶抽出手来,给扶桑擦擦脸,她不愿意推了,她就相中了整个人,跟小荣商量了下,就等等看看呗,小荣也是没主意的人,也不好去扫柳先生的脸,当初上门求人家的,茶你自己倒的,人家老李是柳先生的好朋友。
“等等看看,你急什么,兴许人家看不上你呢,人家回过味儿来,兴许就看你烦人,不愿意找媒人了,你放心好了,男方要媒人来,总得再打听一下的,他不打听,他家里也要打听的。”
她很看好宋旸谷的家世,姑奶奶不是庸俗的人,但是她确实是个好市民,“要是人家愿意了,这事儿也不是你说的那样,你不要对人印象太差劲,之前你们不是好朋友的,你看你给人说的那么差劲,你自己就不差劲了?”
说的扶桑心里苦,说不清,难道从小时候开始说起,跟个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她没那么幼稚,苦闷地翻过身去,那衣服皱巴巴的,孔雀眼睛都跟瞎了一样。
姑奶奶起身,心想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大好,那么好的一个小伙子,你管他前东家,后东家的,家世没得挑,比他们强太多了,人家父亲据说上海生意很大,关键人家自己出来闯荡,在机关做的有声有色的,据说还要提拔呢,这是老李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