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的胆子很大,很敢想很敢做,也不大能分的清扶桑的话里真假,俗称没眼力劲。
但是就这么一个没眼力劲儿,今天就突然很有眼力劲儿这么一回儿。
屋子里面姑奶奶捂着心口,你说现在还悲伤吗?
那肯定还是悲伤的,但是不能一直悲伤啊,她如今也没有力气哭了,跟太太还在那里撕白布呢,出殡这一天,男儿男孙要戴白帽子,上面要包蓝色的布,非常正的蓝色。
扶桑跪的腿疼,坐在床边儿,被褥已经全部拿走了,床上只有席子铺着,坐上去冰凉的,她也不愿意动,这样也比跪着舒服。
她在穿孝衣,如今得穿全身白,鞋面都得包白布,白色的头巾前面盖到膝盖,后面长过臀部,满屋子的人换上一片缟素。
姑奶奶闲话儿,把背篓给她抬起来,里面放着摊煎饼的鏊子,“小二子,要我说,等着事儿过去了,就嫁了吧,这人我看不错,人性儿真好。”
“甭管平时会不会花言巧语,会不会哄你高兴的,我看了,这是两码事儿,关键时候能靠得住的,大面儿上的事情能做得到的,这才算是真本事。”
“那些今天送个点心,明天送个电影票儿的,都是细枝末节儿,我们平常觉得那是对你好,那是体贴,可是到了这种难熬的时候,日子不好过的时候太多了,一天接着一天的,在这些苦日子里面,能撑着你的,能拉扯你一把别给扔下的,这就是个大丈夫,是个好男人。”
这才是真的对你好啊。
你看这祭台做的,人家多用心,不至于让自己弟弟就这样没有一台祭品就去了,是个场面人儿,场面人做事儿有一个大好处,关键时刻他不掉链子,他靠得住。
但是你要他多会说多会做,心思多仔细,这事儿他没有。
扶桑压的腰低低的,她得去墓地,舒充和就在这边儿养老的,舒家的祖坟挤的满满当当没地方了,他在这庄子里山上看好了地方,请了堪舆的来看,定好穴了。
都是福地,她把香葱跟青菜放在篓子里面,这些都是带根儿的,意味着人去了那边之后,照旧过日子,女儿给他开垦好菜地,栽上葱种上菜,还把鏊子送过去摊煎饼,以后在那边也好好地生活了。
鏊子沉的很,扶桑没干这么重的体力活儿,太太嘱咐她,“中途不落地,不换人。”
扶桑点点头,孝巾有点挡眼睛,太太给她拉上去一点儿,“快些去,快些回来,回来咱们就到点儿了,送着你爸爸走了。”
“好,我给爸爸那边好好安顿好。”
又装进去一瓦罐的水,这就得有六七十斤了,用阳水种菜。
她给累的啊,要死要活的,刚出门口就沉的不行了。
这事儿得女儿干,扶美就不太行。
就得扶桑一个人,那些隔房的侄女儿之类的,如今城里看管的严,世道不好,人家不愿意出城里面来。
姑奶奶看窗户里面看着扶桑那个样儿,就心疼,“不如找个男的去了,不行让扶然家里的去,儿媳妇有些人家也是去的,人家没有女儿的不一样下葬了,她没吃过这种苦,都是打算盘的手,给累坏了。”
太太就不给,“别叫人说嘴,就这么一趟了,好好地把人送走了,他也算是安心了,三个孩子都在身边儿,有福气,咱们这样的,多活几年说不定不如现在呢,到时候打仗不知道身边有没有孩子给我们安排身后事儿,知足吧。”
姑奶奶笑的惨淡,“再说吧,这说不准的事儿呢,我们说不定哪天就是孤魂野鬼的,到时候连个坟地都入不上。”
太太最后肯定是合葬的,姑奶奶就不一定了,她是女儿,又没有出家,舒家的祖坟原本就不会给她进的,舒充和在这边看坟地,也有给她留出来一块余地的意思,但是家族里面意见很大。
未婚的不入祖坟,无论男女,俗称“少王入陵”,堪舆里面很忌讳这个,对子孙后代不利,容易出乱子,人丁不是很兴旺。
姑奶奶再无所谓,也不愿意死了之后孤苦无依,她还是想扶桑,“她早前说好了,以后给我入陵墓,她走哪儿,给我上香到那儿呢。”
扶桑有时候,??x?真的嘴甜拿捏人,扶然未必没有这个心思,但是他想不到,想不了那么长远,扶桑能把世代香火的事情想明白。
太太抿着唇,再也看不见扶桑,“她小时候,她爸爸就说过了,这孩子最讲情义,三岁看到老,如今果然不错,孩子里面她最有心,最孝顺——所以她爸爸之前就跟我交代过了,要是他去世了,就跟扶桑这个孩子说,要是她愿意,就回山东老家里去。”
姑奶奶绷着脸,提起来就不高兴,她不愿意,“她自己从来不说,要我说,你们提什么呢,这些年,兴许她都忘了,不然一个字没有呢?”
“我的姑奶奶,您觉得,她是能忘事儿的人?”
太太叹气,把剪刀放下来,越发压低了声音,如今屋子里面没有别人了,“她从没说过,是她有心,不愿意让我们伤心,私底下她也从来没有往山东山西两地打听过,这是她的好处,可是我们不能这样欺负人,她心里想什么未必跟我们说,太苦了,咱们何苦跟她为难呢。”
“她还年轻,难道要有点心事压着一辈子啊,过些年她老家里人都不在了,再去找也晚了,咱们得为她想一想,养恩自然大,可是她确确实实一辈子的骨肉分离,姑奶奶您是善心的人,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爸爸早年就说过这个事儿,他活着是一码事,他去了之后,是一定要她去老家里找找看的,那家子这些年来了多少趟,人家也盼着呢,只是我们不愿意,人家也没有认,只看看就走了。”
“咱们得讲情义,不能对着一个讲情义的人不讲情义。”
太太神色安然,这是她丈夫嘱咐的事儿,临死的时候不看扶桑不咽气,就是最疼这个孩子,就是姑奶奶不愿意,她这个事情,也一定要办成。
要怎么做,是她的事儿,她要去认亲,两边儿跑也行,她没有意见。
要是她不认了,就这样过了,也行。
全看扶桑自己的意思。
这是大人们深思熟虑的事情,不是突然的决定。
鲁南道青城的那一家,人先前的时候,两年就来看一回儿,看了十年,后来大概觉得没有希望了,人家就来的少了,但是说扶桑结婚的时候,那边给攒着嫁妆,不出面儿,只把钱给家里,要舒家这边儿给孩子添嫁妆的。
扶桑入舒家的第一年过年,她老家里的叔叔就来过了,紧跟着来了,跪在地上求,姑奶奶亲自给压下去的,愣是没给人见面,也没给人买回去。
又不是开当铺的。
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做的对,但是现在姑奶奶想想,就好像是岁月揉碎了的纸张,回味儿有些错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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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不知道
扶桑半路上累的真的就手发抖, 哆哆嗦嗦地勒紧了绳子,她还不能慢一点儿。
赶着时间的,要是回去晚了, 出洞子的时间就来不及了, 家里人得最后陪着舒充和吃一顿饭。
宋旸谷跟着好一会儿, 接过来,一把给她托起来, 自己背着走在前面,扶桑喘着气儿,站在九点钟的阳光里面, 看着他沿着羊肠小道儿佝偻着腰走,一身长袍后面一个大背篓, 显得有些不协调的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