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比自己大的,没有太多,二十出头,十七八岁。
他记得在北平的时候,二十出头的年纪,是在四合院子里面安逸度日的时光,北平人沉得住,喜欢在院子里,老狗水缸石榴树,再有一个胖丫头。
见天的行商走街串巷地叫卖,桂花头油跟花串儿。
零零星星,琐琐碎碎,点点滴滴。
他掏出来钢笔,“姓名——”
那小兵愣了一下,嗷地报出来,“毛宁,我家在雅安南边儿老镇,我老娘腿风湿,告诉她拿着我的抚恤金,过寿的时候买两斤猪肉吃了算球!”
说完嘿嘿笑,“我活着挣不出两斤猪肉,死了也给老娘吃顿笋子炒肉!不算白活!”
“兄弟几个?”
“独苗苗,我哥打山东的时候死了,说是死在了孟良崮!”
宋旸谷刷刷地写,他这架势一出来,氛围就到了,突然一阵静默,大家都不笑了,站在那里你推我拉地排好队,小声地嘀咕着,川军团报团,各地方来的都报团儿,都是几个人写一封。
宋旸谷写的很仔细,很认真,他以前就是做档案的,姓名年龄地址,甚至他还看清楚每个人的特征,有的黑,有的爱笑,有的门牙很大,他觉得自己得记住。
柳秘书端不住,一边写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嚎,嚎着还得写,哭到最后都觉得自己为什么当个人,人太多感情了,人间有时候跟炼狱一样的。
人不算太多,残兵败将,只有孤勇了。
老李不走,他自己捡了一把枪,“我跟你们打仗去。”
通讯兵没有了,剩下一个指挥官看着宋旸谷,“天一亮就冲锋,你们自己找活路,这些家书,能送到就送到,送不到就算了,不比为难。”
他小声跟宋旸谷说的,站在地图前给宋旸谷指路,最大希望活着的路,然后解释,“电话早就坏了,电台中枪了,不是不给你用,我们接不到撤退的消息了。”
都没有信号了,孤岛一个,谁能特地来拉你们走呢,走不了了。
对宋旸谷活着的希望也不是很大,宋旸谷看了下时间,他身上就钢笔手表,钢笔没有水了,他写不到自己的信了,本也用完了,他找了一截焦黑的木头,在本上叠加写的首页。
一边写一字一句地说,“宋旸谷,鲁??x?东宋氏三子,父宋遵循……”
简短而无一字赘余,他写到最后,“妻舒扶桑。”
站起来,“我要是活着,一定要把这些信挨家挨户送到,我如果死了,你们拿着去北平,找我的太太,我太太是舒扶桑,北平都知道她,她会帮我送到。”
说完笑了笑,就是很自信,对自己太太这样地自信。
柳秘书擦擦眼泪,眼镜上面都是泪珠子,觉得现在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宋旸谷,跟平时不太一样,他平时多矜持多傲气啊,现在能跟大家说说笑笑地。
就很不一样。
北平宋旸谷,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只管着打仗,时政消息不通。
扶桑就睡的很不好,因为时间到了,宋旸谷应该差不多送信儿来了,各种各样地消息,为此她一直在家里面,一直在等,但是她每天会固定地时间出门。
作息非常固定,就是为了等人。
结果没有。
这种心焦跟上海那边的情况掺杂在一起,她紧绷地像是断开一样,撕裂感很强。
伍德来北平,见到她第一面,就觉得状态很差劲,人瘦。
这些年,认识她以来,从没有这样瘦过。
脸上不夸张地说,真的只剩下一双眼睛了,一双大眼睛。
指着报纸冷笑,“你看南边在干什么,他如果正好去了南方的话,时运不济,炮火连天的,从南京苏州走上海,这会儿怕是尸体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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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
伍德的话, 跟扶桑真的是关系非常好,一定程度上,两个人是爱好不多, 但很共同, 好朋友的最大的一个特点, 就是骂人能骂到一块儿去。
比如现在,伍德就很搞不懂日本人在想什么, “做这种事情的话,包括现在还在监视你的话,我觉得没有意义, 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该来往的人还在继续来往, 现在一个月的时间,你月度的汇报还是会出来了。”
“啊,对啊, 我打算月度开记者会,跟社会各界汇报此次成效。”
伍德很真实地问了一句, “有成效吗?”
“怎么没有, 有但不多吧,这样说比较合适。”扶桑并不感觉气馁,他们稽查前面的历史事件的时候, 是很难的,很多大客是故意偷漏税的, 但是你不排除很多小工商业者,他不是故意的, 他是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 交税像不是天经地义的一样, “遵从度知道吧?根本不会配合你,不会给你补,尤其是现在世道这样地坏,地主家小姐吃饭都要节俭少吃两口,问他们要钱很难的,地方势力很拉锯,要钱要不上来,他们有的也很可怜。”
虽然可怜,但是还要收税,不然呢?
伍德听得她的想法思路,突然提示她,“宋先生活着吗?”
扶桑哽了一下,“如果这次记者会之后还没有消息,那么大概率是死了。”
“会是怎么死的?”
他好像是看见她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一下,但是现在他不能哄着她说没死之类的,人要接受现实,包括现在他回来的想法,是不太想扶桑留在国内的,最好是跟他一起出国,在国外生活的话,他认为对丧夫之痛更友好一点儿。
但是对死亡的揣测应该规划一下路线,比如在天津死的吗?
还是在南京,上海,是病死的还是被害死的,是被乱杀了还是自然意外死亡的,因为据说河南大旱,饿殍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