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的距离
梁宴在笔落下去的时候愣了一瞬,盯着纸上那个歪七扭八的“十”看了好一会,然后缓慢地扭头望向我的方向,似乎是不敢相信刚才的一瞬间里发生了什么。
别说他了,我都不敢相信,那该死的十千两竟然真的是我一把手推出来的。区区两个郡就拨款一万两,我这要是还活着,非得被礼部那群抠门的家伙乱刀钉在“奸臣”的耻辱柱上,坐实了收受贿赂的罪名。
更完蛋的是,眼前这一幕到底该怎么解释?!我说这是梁宴自己感应到上天号召手抖写出来的他能相信吗?
真正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刚爬上我的肩头,还颇为委屈地揪住了我衣领的一角,轻声喊道:“兔子哥哥……”
我听着徐楚的声音,心里适时的升起一个不那么好却能立刻解气的想法——要不干脆假装没认出来,把他当做徐生那个讨人厌的小鬼揍一顿好了!
我在心里默念了十遍“他还只是个孩子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打小孩是不好的我不能这么做”,才堪堪把握成拳的手展开,在徐楚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问道:“你怎么出来了?一点声音都没有,瞧把你姜湘姐姐吓的。”
一脸惊魂未定的姜湘回过神来,看着纸上的字对着我流露出些许歉意,视线往上一瞟看见徐楚,又立马叉着腰吼道:“你给我下来小鬼!我非得狠狠地揍你一顿,从哪学来的鬼主意,偷偷摸摸地站在背后吓鬼,鬼也是会被吓的魂飞魄散的,你知不知道!”
姜湘当这一片的“鬼大王”当惯了,这几天又与徐楚混得熟,伸手就要过来打徐楚。虽然我与她想打人的想法不谋而合,但终归作为这群鬼里年龄最大最稳重的一个,我还是把徐楚高高地举起来,确保他不会被姜湘打哭,并且拦住了姜湘挥舞过来的那只手,安抚道:
“算了算了,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对不对奶团子?快给你姐道歉。”
徐楚扯着我的衣服趴在我的背上,小心翼翼地从衣领后面探出半只眼睛,眨着眼睛奶里奶气道:“阿哥说给人惊喜的时候就要悄悄的,出其不意的,对方越惊讶就是越开心。对不起,姜姐姐,我错了,我就是想给你们颗糖……”
我一边想着徐生那个臭小鬼果然一点都不适合养孩子,一天到晚都在教别人些什么,一边看着徐楚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把糖出来摊在手心里。
“我问江江鬼要了四颗糖,一颗给兔子哥哥,一颗给姜姐姐,一颗留给阿哥。还有一颗……是我哒。”
徐楚被糖转移走了注意力,完全忘记了刚才姜湘张牙舞爪要来打他的样子,从我身上骨碌地爬下去,往我和姜湘手里一人塞了一颗糖,站在原地嘿嘿的笑起来。
这糖长相奇异,与我府上逢年过节老管家硬要我吃一颗的那种不同,它并没有花里胡哨的外壳包着,看起来也并不像街边小巷叫嚷着卖的那种桂花糖。它周身像被烧焦了一样黑漆漆的,糖和外面的纸黏在一块,握在手里又冷又黏。
“这是鬼糖,家里有亲人吊唁的时候烧下来,拿到手里就会变成这样。你阳气重,魂体又特别,这糖还是别吃为好。”姜湘一边拍了下我手里的糖,提醒我别吃,一边把自己那颗糖撕开咯嘣咯嘣嚼了,变脸比翻书还快的笑起来,又去抱徐楚。“有糖还想着我,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就封你做我最喜欢的小弟吧。”
我捏着手里的糖挑起唇角,虽然没吃,却还是小心妥帖的把它放进衣袖口里,然后一扭头……
卧槽梁宴这个狗贼怎么还在望着这边?!
卧槽这狗玩意什么时候伸出的的手?!
卧槽他的手要碰到我衣服了怎么办?!
霎时间,我呼吸一窒,紧张的似乎都能听见我那压根不存在的心跳。
我跟姜湘和徐楚可不同,我是吸满了阳气能碰到物件的鬼啊,梁宴的手再往前探一点,就能感觉到自己的手里握住了一团布料,但他随即就会发现一件吓人的事,他的眼里并不能看到任何东西。
活脱脱的大白天撞鬼。
这要是被他碰到了,我怕是诈尸还魂都说不清了。
“陛下?”一直等在下面的刘大人迟迟听不到声响,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疑惑地看着梁宴往自己侧后方的方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好像要摸什么似的。他嘶了一声,忍不住又喊道:“陛下?赈灾款……到底是拨多少啊?”
梁宴听到声响,伸出的手往回缩了一下。
谢天谢地。
我憋住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刘大人活该你升官发财,这年头像你这么长眼色的官员实在不多了啊,我要是还活着,你若是因为贪赃枉法进了章台落到我手里,我高低得少打你一鞭子,一定体体面面的把你送走。
我还没来得及移个位置,就见梁宴对刘大人的话充耳不闻,手只顿了一瞬,又伸长了要往前面探。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我夹起两个呆呆看着的小鬼,撒开腿一溜烟就往门口跑,只给梁宴的指尖留下一阵疾风拂过。
跑到门外长廊的地方,我才停下脚步,把两个小鬼放下来,扶着腰直喘气。
姜湘一边给徐楚剥着糖纸一边一脸惊奇地问我:“大人你是怕陛下吗?”
“怎么可能!”我气都没喘过来,下意识反驳道:“我能怕梁宴那个狗玩意?!”
“那你跑什么啊。”姜湘吧唧着嘴里剩余的糖块,一脸天真的看向我,说道:“你和陛下真的只是简单的君臣关系吗?我怎么感觉你们两个人都怪怪的,陛下感觉好像很怀念你,但却并不去吊唁你,你看上好像很讨厌陛下,但是大人……”
姜湘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殿内:“你没发现这几天你一直都在围着陛下打圈吗?只要我找不到你,来乾清宫转上一圈,就铁定能发现你的踪迹。可是你好像又不希望陛下发现你的存在一样,为什么?”
“因为……”我顿了一下,迷茫的神情在脸上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恢复原样。我揪了下姜湘扎在脑侧的小辫子,言辞凿凿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我和梁宴就是仇人,你希望你的仇人发现你还存在着吗?经常在乾清宫晃荡,那是因为……我需要阳气,而且作为一个忧国忧民的前宰辅,我当然得听听朝政了解一下我死后的朝堂局势了。”
“仇人?”姜湘撇着嘴摇着头一脸的想不明白。
殿里的三位大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边走边交谈着刚刚发生的事,我忙着凑近了去听那多出来的九千两最后是如何处理的,以至于没听到姜湘最后低声问的那句话。
她问:“可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给仇人建一座衣冠冢呢?”
你又为什么会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间,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呢?
走出殿外的三位大人围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边走边说个不停。当然,说是指齐郡吴郡的两位郡长不停的眉飞色舞的对着中间的人絮絮叨叨,而身处中间的户部侍郎刘大人则负责皱着眉和低着头一刻不停地往前走。
齐郡的那位拉住吴郡郡长的手,哭丧着个脸道:“二哥,陛下真的好可怕呜呜呜,我再也不想进京来了。”
吴郡郡长回握住齐郡郡长的手,嚎的比他还大声:“是哇三弟,陛下不说话的时候我吓的两条腿都在发抖。京都真的太可怕了,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在山沟里待着吧,起码能完整的喝完一杯热茶。”
站在中间看着自己面前横着两只交握着的手的刘大人:“……”
“瞧你俩那点出息,平日里也没少和达官贵族打交道,怎么一到了陛下面前连话都不会说了。”刘大人左右扭了扭头,给了两边的人一人一个嫌弃的眼神。“来之前我们都排练那么多次了,进去的时候怎么还能忘了词,啊?!要不是看在两郡百姓的份上,我才不带你们两个来见陛下,丢人!”
两郡之长挨了骂也不敢反驳,委屈地扯着户部侍郎的袖子——一人一边的那种,异口同声道:“我们错了,大哥。”
原来这两郡的郡长和户部侍郎竟是一家三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