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禄道:“赵主簿,我动身出发前一天,恰好碰到赵太傅来京兆府问学,没想到今日就碰到赵主簿了。”
王道林道:“周主簿既然和赵主簿有此渊源,我可忍不住夸赵主簿了,赵主簿是女中豪杰,这次策试她可是出了大力!”
这是赵鸢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权势”的引诱,它将人扒得精光,让其身上的污浊腐烂暴露无遗。
脏,真是肮脏。
赵鸢谦逊道:“策试一事,我也是听王主簿差遣。说起来,衙门正是缺人的时候,不知李县丞触犯了哪条律法,竟在这时离开县衙”
王道林冷笑:“一个贱民冒充良民参加科举,若不是周主簿来了,我们都被他骗过去了!”
普天之下,从来没有绝对的公道,就连科举这一古往今来最公道的举措,也将贱民排除在外。
赵鸢吃惊:“李县丞是贱民?”
第二只蜻蜓5
贱民不得参加科举,更不得入仕,这是共识。
周禄道:“李凭云他娘是被卖到南方的乐工,他爹是给我家送货的船户,爹娘都是贱民,他自然也是贱民。这个人,小时候仗着点小聪明,满口撒谎,我爹对他屡次容忍,最后也是忍无可忍,才把他转卖给一家农户,真没想到他竟敢谎称良民参加科举。”
王道林说:“老人把‘三岁看老’挂在嘴边,也是有些道理的。李凭云和太和的前县令司徒相互包庇,做假账亏空,仗着衙门县丞的身份作威作福,我同赵主簿此前屡受他欺压,要不是周大人来访,还不知得被他欺骗多久。”
赵鸢淡淡道:“李大人或许是贱民出身,但他也确实是陛下亲自册封的状元郎,他在太和县兴修水利,把老天都放弃的荒地变成可以耕种的田地,一个人的才干是骗不了人的。”
周禄道:“贱民就是贱民,笨一点儿的,小偷小摸,聪明一些的,就鸡鸣狗盗,再胆大一点的,欺世盗名,这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劣根,就算那李凭云穿上士人衣冠,装出个冠冕堂皇的样子,也掩盖不住贱民天性,赵主簿,你得早日清醒啊。”
王道林道:“赵主簿,你以为李凭云是平白无故地巴结你?他看中的是你的出身,谁知道是不是想借你脱籍?”
何为贱民?他们是让人啃干了骨头上的最后一丝肉,还要叫人将其骨头杂碎泄愤。
赵鸢终于明白,权贵不许贱民读书入仕,并非他们没有读书的天赋,而是因为一旦他们学会了读书认字,便有了记录权贵恶行的工具。
李凭云是贱民
贱民话说回来,科举层层选拔,每一层都有专门的官员负责审核考生资质,他是如何一路顺风到达殿试的?
王道林见赵鸢心不在焉,便道:“赵主簿,尝尝猪皮冻,这是姑娘家大好的补品。”
赵鸢顺势夹了一筷子,尝了口,说道:“说起来,这是陛下最爱的食物,前年除夕我随父母进宫赴宴,吃到了陛下御厨做的猪皮冻,其实口味和今日所吃的这一口,也没多少不同。”
何为权贵?
这就是权贵。
参加宫宴,吃过女皇御厨做的猪皮冻,最重要的一点,是要云淡风轻、毫不在意地看待这一切。
见赵鸢从宴上下来,六子立马从房顶跳下来:“赵大人,他们没欺负你吧?”
“欺负我也不看看他们是谁。”赵鸢垂眸道。
思忖半瞬,赵鸢忽然目光有神:“六子,李大人呢?我有些事想问他。”
“这真为难我了。”六子道,“那可是李凭云,行无影居无定,他只让我把他放在城门,下了车就不见人影了。”
“若他有事找你呢?”
“他说如果有要联络的必要,就在城西门往东数第十三、十四块砖的裂缝里插一根稻草蜻蜓,我也担心他,所以每天早晨都会特地去检查一趟,反正今日是没有。”
“我们再去看一趟!说不定,说不定他中午正要去插蜻蜓,咱们刚好抓个正着。”
“赵大人,你不用担心他,李大人命大,没那么容易出事儿的。而且他走了不到一天”
是才不到一天么?
赵鸢也分不清,自己是要见李凭云,还是想见李凭云。
六子大方道:“行啦行啦,你要真着急,咱们现在就去城西门插蜻蜓,他要是看到,就知道你在找他,肯定会来找你的。”
“多谢。”
“谢啥,赵大人,别忘了咱们得赌约啊,他对你越上心,我赢面越大。”
二人去城西门插了稻草蜻蜓进去,赵鸢怕风把蜻蜓吹走了,所以她特地多编了几只蜻蜓。
然而三天之后,蜻蜓依旧挺立在残砖的裂缝里,没有风把它吹走,也没有人将它取走,更没有人来找她。
整整三天,李凭云杳无音讯。
中午时赵鸢又想去城西楼检查一次,六子知道她为了准备举办策试,几乎没有能喘气的机会,想让她趁中午休息一会儿,便在明堂拦住她,“赵大人,我去看就行了,你别累坏了。”
“不多这一趟。”
“赵大人,你找李大人,是想问他出身之事么?”
“你早知道了?”
“我跟你同一天得知的。”
赵鸢抿唇道:“若李大人是贱民出身,那他如今的功名,都得作罢。”
六子忽而认真:“说起李大人这个人,真是迷雾重重啊,他是什么样的人,只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赵鸢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呢。”
六子又道:“但是赵大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世上人,十有八九都被猪油蒙心,只分贵贱,不分善恶,赵大人,你和他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