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曾因自己身上的鱼味觉得不公,未曾因自己无法像其它孩子读书认字而觉得不公。后来,他也未曾因为自己在科举中的不公对待而觉得不公。
这是他第一次憎恨上天不公。
不求权贵,只奢想自己是个良民出身。
可他连良民都不是。
裴瑯察觉李凭云嘴角诡异的笑容,他松开李凭云,“你笑什么?”
“侯爷刚刚错失了一个保安都侯府平安的好机会。逐鹿军是侯府私兵,前些年陛下整顿私兵,独留了安都侯府一支,目的为何,侯爷想必也知道。能与晋王在军中声誉匹敌的,只有安都侯府。安都侯府兵原本是拿来制衡晋王的,一旦晋王定了罪,其下私兵统统收编,逐鹿军将是大邺唯一的府兵,早晚会收归朝廷,届时侯爷只剩一个爵位和散官官阶,如何撑起一个世家?”
“裴家对陛下,对大邺忠心耿耿,陛下绝不会像对待其它世家那般对待我们裴家。”
李凭云挑眉:“那我们拭目以待,侯爷,下官先行告辞。”
李凭云每一步都走得云淡风轻,毫不在意。他走了很远很远,离开膳堂,又这样步履轻松地去了明堂。
明堂的书案上,堆积着满当的书文。他拿出笔墨,将昨日碰到的一桩案情记录在纸上,写着写着,李凭云突然将笔狠狠一摔,墨点溅到了他白色的麻衣纸上。
“李兄,这是”田早河抱着一本书走来。
李凭云捡起笔,“无事。”
“李兄,千错万错,笔墨无错。”
李凭云对别人的事从不过问,反而田早河自己忍不住说:“我受赵主簿之托在太和县办学,既然应下了她这桩事,必然不能让她失望。太和县没人盖过学堂,请匠人画的图,和正儿八经的学堂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只好亲自画了。”
李凭云道:“有劳田兄了。”
田早河低下头,自愧一笑:“我知道,邀我来的,表面是赵兄,实为李兄。你在我走投无路之时给了我一条出路。我想跟你一起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总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来。”
他停了停,继而笑道:“我年少寒窗苦读,当时的志向就是成为一名教书先生。今日只是太和县一间学堂,未来,我们会为天底下所有的贫寒学子建起学堂,让他们读书时,可以有屋檐躲避风霜雨雪,不怕热,不怕冷,吃得饱,穿的干净。让他们读书时,不但能饱暖、更能有尊严。”
李凭云怔了半晌。
痴。
田早河也好,赵鸢也好,他们不傻,却太痴了。痴于一条永远看不见终点的路,可是他领着他们走上这条路的,他无法停足。
“田兄。”李凭云从积压在案头的文书中拿出一张密函,递向田早河,“你自己看吧。”
密函有些年头,墨迹已褪色,上面的字,却依然锋利如刀。
那密函上写着:原陇右秋试第一田早河,更为王兆贤。此事机密,泄密者,杀无赦。
“李兄,这是”
“田兄那年参加秋试,阅卷人彭海东,乃王家门生。后因一些矛盾,彭与王家割席,我便从他手里拿到了这封密信。信上写的清楚,那年乡贡第一名是田兄,上长安赶考的名额,本属田兄,后来被王家人占了。”
田早河肩膀颤动,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反应来面对这晚来的真相,于是漫无目的走向明堂外。
今夜月色仍那般清白。
田早河抬着头,五味陈杂,良久后,他走回明堂,轻声道:“算了。”
李凭云错愕地抬起头。
“都过去了。就算翻案,又能如何?我被王家人架在肃州刺史的位置上,这对其它人,何尝不是一种不公?如今我是真真真真两袖清风,一身傲骨,李兄若肯收留我这个愚人,我会继续追随李兄。”
读书人总是有两个极端,一种,不计手段地争抢功名利禄,另一种,则如田早河这般什么也不争。
无事,他会替他们争来一切。
李凭云道:“行了,干活吧。”
二人伏案落笔,月落日升,仅仅休息了一夜的赵鸢,就开始着手政务。
她来到明堂,明堂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没有人来过的痕迹,清晨的日光直射明堂的镜子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赵鸢将镜子转了个方向,回到书案前,她先是看着对面的书案发了会儿呆。
那是李凭云的书案,她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像以前那样面对面坐着,哪怕各谋各事,不发一言。
她不知从何而起,手忙脚乱时,六子像往常一样跑进来:“赵大人,县令有请。”
县令?赵鸢惊讶道:“是新来的县令么?”
六子道:“算是吧,他正在书房等你,说是有要紧的事。”
“哦我这就去你可知道他是什么背景?人好相处么”
“赵大人,我忙着替甜枣大人跑腿呢,先行一步!”
赵鸢对镜整理了衣容,心中略有遗憾,总以为太和除了她,无人能再胜任县令,看来她终究是欠缺官场经验。
赵鸢走向县令书房,门大敞着,她恭敬地敲了三下门,“下官是衙门主簿赵鸢。”
里面却是无人应她,赵鸢低头等了会儿,听到脚步声,好奇地抬起头,竟看到李凭云一身常服走向门口。
见是李凭云,她立马松懈了:“李大人?县令大人呢?”
李凭云道:“这儿呢。”
“哪儿呢?”
李凭云直接越过她,“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