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2/2)

他注意到傅回鹤换了手中的烟斗。

苏梦枕笑道:“傅先生手中烟斗倒是更甚从前灵韵。”

苏梦枕是见多了好东西的,从前傅回鹤手中的白玉烟斗虽通体莹润,着实是不可多见的好玉,但不论是造型还是雕刻都不过平平无奇,就像是被人随手掰了块玉石捏成了模样。

但如今的这杆青玉烟斗,不论是造型还是雕刻,都足以昭显出雕刻之人在古玩珍宝一道的阅历与眼光,更重要的是……

苏梦枕笑了笑。

——这杆烟斗想必是出自于傅先生关系匪浅之人手中,不仅气韵与傅先生本人相合无比,无形中却又流转着一丝不同于傅先生的温和雅致,透出一种昭显独占的温柔霸道。

苏梦枕为傅回鹤斟了杯茶,抬手道:“傅先生,请。”

苏梦枕这个人其实很对傅回鹤的胃口,不仅仅因为苏梦枕救回了荆棘种子,还让它发芽开花甚至心智成熟一路走到化形,也因为苏梦枕的智多近妖又分寸十足,与人相处时总带着恰到好处的舒服。

傅回鹤抬手间房间内的灵气陡然浓郁了几分,丝丝缕缕渗透进苏梦枕的体内,将他体内开始逸散的生命力再度桎梏起来。

傅回鹤只是拿了茶杯在手中轻晃,并没有入口,垂眸看着茶水漾开一圈圈涟漪,开门见山道:“苏楼主大限将至,但在下还欠苏楼主一个愿望。”

苏梦枕自然知道傅回鹤的来意,他也的确是安排好了所有后事之后,专程在这里等待傅回鹤的到来。

外间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便是骤雨而下,噼噼啪啪的打在竹楼外的篱笆上,豆大的雨滴劈溅在竹节上落在地面上,汩汩汇成一道蜿蜒的水痕。

“傅先生可是会去见小荆?”

苏梦枕的语气温和,带着从前身居高位时不曾有的轻松写意。

这些年在昆仑山脉隐居的日子,不仅令他的气色红润眸光湛然,整个人也变得明澈淡然起来。

“当然会。”

傅回鹤回答,顿了顿,而后道:“虽然化作人形之后,种子们与常人并没有异常。今后也会如同凡人一般长大成人,生老病死,最终归于轮回。

但它们到底灵智初开,保留着离断斋的记忆,有着曾经作为灵物的肆意,若放任不管,恐会惹祸上身。”

并不是所有的种子在化形之后都会恢复身为傅氏族人的记忆,正相反,在菟丝子之前,化形成功的种子大多数应当都未曾恢复曾经的记忆——当然,也或许是在其他种子的示意下隐藏了这部分秘密。

这些种子或选择投胎,或选择维持羁绊留在那方小世界,有些因为曾经契约者的教导或经历会通晓世俗,有的却如同稚子纯暇。

后者在失去灵力之后如何融入世俗,如何保护自己,这也是傅回鹤曾经慎重思考过的事情。

大部分选择留在交易小世界的种子都是因为契约者的羁绊,想要永久相伴,如同小荆这样成功化形就代表着契约者生机将尽的情况,倒是极其少数。

苏梦枕眉眼含笑:“我为小荆寻了一对养父母,虽然或许他们所代表的麻烦并不少,但好在身份尊贵,不论是在武林还是在朝野,都护得住小荆。”

“然后让它在得知你死亡之后,越发无法无天?”傅回鹤皱眉。

“那应当是不会的。”苏梦枕似是想到什么,弯了唇角,“这两位的脾气都并非纯良放任之流,教导身边孩童很是有一套,若是犯了错,多半是要拎出去揍一顿的。”

苏梦枕对小荆的安排,比起傅回鹤的准备已然是妥帖了不止几倍。

傅回鹤沉吟了一瞬,而后看向苏梦枕,眼神探究:“不过是交易,哪怕你们真的因果牵绊同处几十年,也并非同类。它只是一颗荆棘罢了,你又为何如此上心?”

苏梦枕侧首看向窗外骤雨,当日他重伤奄奄一息,被指引前去离断斋见到小荆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他微笑道:“这便是我想要请求傅先生实现的愿望了。”

傅回鹤以为苏梦枕是以对小荆的安排来交换许愿,皱眉道:“无需如此,你的愿望本就是养护小荆发芽应得。”

只见苏梦枕摇了摇头,缓缓道:“傅先生,我的愿望与小荆有关。”

“我想让小荆真正成为我的女儿,此后我过往一生的家族兴衰,恩怨荣辱,都尽数落在小荆身上。”

“我希望将我全部的记忆,学识,经历,都尽数赠予小荆,我……”

苏梦枕的视线落在盘中的点心上,这是小荆化形前做的最后一份糕点,上面都是小荆往日各种情绪之下开出的各色小花,喜悦的红色热辣,不开心的黄色略涩,别扭的绿色带着些许小小的扎嘴。

苏梦枕的神色越发柔和。

“我希望她成为一个真正的,有过往有名姓的人。”

傅回鹤久久不言。

他愿意去替花满楼设想许多,愿意去了解花满楼的过往与家庭,那是因为花满楼对他而言是与世界众人截然不同的存在。

对于其他的客人,傅回鹤向来是不愿过多接触交往的。

但见过那么多的契约者,譬如无花之流甚至会将交出自己的记忆看做是一种钝刀子割肉的惩罚——不止是曾经作恶之人如此,人无完人,没有人的一生会永远坦荡磊落。

苏梦枕也曾年少气盛,也曾轻信他人,做过蠢事。江湖数十载,红袖刀下也未必便没有无辜亡魂。

小荆对苏梦枕的依赖远胜于对其他契约者,苏梦枕在它眼中无异于最完美亲近之人。

苏梦枕将自己的记忆全部赠予小荆,不仅仅是给了小荆他毕生积累的经验才情,还将小荆眼中完美的苏梦枕亲手劈开了裂痕。

傅回鹤问道:“你不介意?”

“人死若灯灭,这并没有什么可介意的。”苏梦枕脸上的笑容不变,“她总要明白,人生来复杂,或许人性本善,但也未必善人便能亲信。”

“我来教她,总比日后被伤之后才明白更好。”

话说到这里,傅回鹤再不明白苏梦枕的意思,便是他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