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萨拉恩都里,叫诸位部烈进帐同我分食。杀了部烈恩都里,将他们的血肉送往每一座穹庐,与我族人饱餐。”
热刀掼入冷水,‘刺啦’一声,白色的水气熏蒸上来。牧笃里旄林侧脸的线条肃杀又利落,青灰色的眼瞳深重如尘霾。
安巴灵武将部族逼入绝境,杀死了即将接替她成为新王的、她长姊的安追,使她们不得不退居环境恶劣的和尔吉库。她们失去了可谓国土的国土,堪为萨拉的萨拉,她的幼女因为饥饿而夭折,她的族人受尽严寒的折磨。她痛恨安巴灵武,誓要食肉衾皮,涉血履肠,将她的头颅做成酒碗,将她的腿骨做成鸣镝,使她屈辱地死去,永世不得超生。
月亮悬置头顶,枕戈待旦的部烈官长在毡帐内围拢一圈,幼小的孩子们如小羊般紧紧依偎着她们的萨拉安追。达利说她以后也要成为部烈官长,与厄涅在母神的臂弯里相拥,牧笃里旄林说你会成为部烈,好孩子,你会是部族最英勇的战士。额索和顺担忧地询问萨拉安追,如果他长大以后不去打仗,他就永远见不到厄涅了吗?牧笃里旄林抚摸他的额发,说不会的,好孩子,你的厄涅会在天上永远守护你,踏着云在梦中与你重逢。
“萨拉安追!”
随行官长拖着二姊精疲力竭的猎犬入帐,带进一股寒风。她气喘吁吁,一旁的同族上前扼住她的颈项,将两口烈酒压入她的喉咙,又伏在地上扒开狗嘴往里吹气,在它剧烈起伏的胸肋上拍,直到它能够自己呼吸。随行官长扶着双膝咳嗽,直到皮肤有了血色,才抬头望着牧笃里旄林,嗓音沙哑道“雪停了。”
二姊的卫犬通体雪白,覆盖着厚厚的皮毛,脖上挂着羊皮信囊。二姊在给她的书信中写道:我与克里宜尔哈已跋涉千里,成功穿越雪原,抵达了聚金山的另一头。山的背后是广袤的草原,冰雪消融,大地回春,奔腾的溪流从天而下,味甘甜,可供十万牛羊饱饮。草原的尽头是母神的眼泪,咸涩味苦,不可饮。这里是城邦以外的无主之地,足够所有部落在此安居,放牧狩猎,完善法律,发展商贸,像南方萨拉那样建立国度。望萨拉安追与众部烈率领族人,沿着马血涂顶的穹庐,在母神的福地与我们相会。从此放下野火般绵延数代的仇恨,远离战争与杀戮,令孩子们永不哭泣。
信中所描述的一切都无法打动牧笃里旄林。
戕女之仇,戮母之恨,并不会随着部族的迁徙与冰雪的融化而消逝,她与安巴灵武的仇杀将持续至任意一方倒下。
数十名部烈骑胯着最后的战马,带着所有的粮草,领着她的族人趁夜离开和尔吉库,圣城中是自愿留下殿后的二十七支部落与已然无力长途跋涉的老弱之人。牧笃里旄林怀抱幼女,将她的子民送别至聚金山的脚下——这是她诞生的地方,她要在这里野葬她的幼女。
随着身后一声声‘安巴灵武!’的高呼,南方萨拉的部烈率领精兵攻城。
天是冷意鲜明的灰蓝色,憧憧的火光落在牧笃里旄林的眼睫上。她跪坐在地,拨开皑皑白雪,露出其下冻土,将她的幼女放进雪窝。新铸的弯刀剖开她小而娇嫩的胸膛,牧笃里旄林取出她的心脏,托在掌心里,打了一声呼哨。
金羽玉爪的巨鹘祝为聚金山所独有,牧笃里旄林奏响战鼓,放声高歌,气贯斗牛的隆隆战鼓声中,安巴灵武循声而来。
“勇往直前,一马当先。所向披靡的小熊女,是你的厄涅在呼唤你吗?”
鼓声停滞,牧笃里旄林盘坐在地。巨鹘祝站在她的肩头,吞食她幼女的心脏,它将把她早夭的安追带上十叁层天,送进母神的怀抱。婴儿的骨骼完美地蜿蜒而出,牧笃里旄林高高举起战鼓,鼓面上青黑的猛虎纹身暴露在安巴灵武眼底,仇恨染红了小熊女的双眼,心血灌入瞳仁,即便是咬紧牙关也无法抑止胸腔中的悲鸣,这无疑使她感到慰藉。
“小熊女。”她站起身“你找到你的厄涅了吗?小熊女——”
巨鹘祝惊飞,盘踞在聚金山顶。一侧是浩荡而拥堵的迁徙队伍,绵延数里;另一侧是两头雌兽狺狺咋啮的肉薄骨并,如狼似虎,血肉横飞。
点点红梅在尺厚的雪地中自开自落,垂地的星河退潮。即便老去,牧笃里旄林也仍是千锤百炼的战士,她的生灵座下是数以万计的白骨,而小熊女,呵,鲁莽的小熊女,笨拙的小熊女——新铸的兵刃渴血,牧笃里旄林骑在她的脖颈上,刀锋顺着腿面推进。她要割下小熊女的头。
山谷中的风呼啸似鬼泣,一轮璀璨如同琉璃般的骄阳从山鞍中分娩而出,刺痛了牧笃里旄林的眼。
这狡黠的小熊女伤痕累累却杀机凛然,用淌血的双手攥住刀锋,将她从脊背上掀出去。其力道之大,速度之快,牧笃里旄林在巨石上撞得头破血流,翻滚数圈,感到头晕目眩,魂魄惊悸。嶙峋的碎石刺入她的后腰,天地倒悬,她一时之间爬不起来。
熊女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黑发倾泄而下,使她本就狞厉的面孔更加森然。
“你真敢让我在这雪原圣域战死吗?我与你一样,都是阿布卡赫的安追。”
喘息的间隙,她的问询如一支利箭穿透了牧笃里旄林的心脏,颈间浮动的软骨倏忽一跳。
古神都是迷惘的。阿布卡赫英勇的安追们将登上白山圣殿,永享飨宴。她的幼女驹齿未落,年幼无知,她岂敢亲手将安巴灵武送上神山,使她得以用染血的双手碾碎幼女的心脏?牧笃里旄林迟疑了,随即失血与低温所带来的后续反应让她四肢发颤,她知道这会要了她的命,然而早在幼女死去之时,恶神的利爪就已在她的心尖留下一道冷弧,她气力衰竭,百药不效。
小熊女扑将上来,仇恨的火焰如一团滚地雷,所到之处草木皆焚,金石流铄。她被撞得呕出一口血,二人在雪地中翻滚,延出一道浓郁的朱笔。耳鸣目眩,神智回归天灵,牧笃里旄林感到伤口疼痛,切骨伤脾,血积刀柄,弯刀脱手滑出。
滚烫的呼吸落在耳鬓,熊女的仇恨嚼穿龈血。难怪族人称她安巴灵武,她体魄超群,失去的血量惊人,以至于身体呈现出近乎尸体的苍白。牧笃里旄林清晰地听见一声骨骼迸裂的脆响,断处从右胸斜支出来,扎进小熊女的大腿,她浑然不知,双手摁剑,刺入身下。牧笃里旄林如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般目睹那柄利刃为自身所吞没,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视线从小熊女的肩头越过。金灵火德的巨鹘祝载着她的幼女在烈日彼端盘旋,瑞彩千条,灿若摇光。
飞吧。牧笃里旄林望着那逐渐远去的雌鹰。我的安追,飞吧,飞到十叁层天上去。
灭顶的疼痛迟迟没有席卷她的身体。一泵朝阳注入心胸,牧笃里旄林仿佛置身于广阔而纯净的白光中。小熊女颓丧地跪坐在她身上喘息,鼻腔与前额的血在低温中以极快的速度凝固,黑发在血污里揉搓得擀了毡,热气从肤表熏蒸出来。冰雪冻住了小熊女的眉睫,她身上的甲胄残损不全,纵横交错的血痕深浅不一,像刚从猛兽的利爪与尖牙之下死里逃生。
“我听说她打仗,是为了积攒军功,换她的安追自由。我将她剥皮时,她还活着。”
牧笃里旄林身下的冰雪消融在猩红的池沼中,所有的悲伤不复存在,而她的五感仍在。小熊女闻言浑身一激,缓缓地抬起头。
躺在带着余温的脏器上,如同躺在母亲温暖的胞宫里,牧笃里旄林满足地笑起来,温热的羊水涌进她的口鼻。天地静谧,犹如宝石,她看见水天一倒,鸟雀空游。克里宜尔哈与佳珲站在母神的眼泪前,她们身前是牛羊成群,万马奔腾,水草丰美,暮云晴翠。
“你吃过苦头了,你的眼睛不如上一次相见时清澈。为了杀我,你不惜成为南方萨拉的卫犬。”
母神深棕色的皮肤在天穹间隐现,她的唇畔翱翔着群鹰,无穷尽的花海随风而涌动。白山圣殿的英灵宴饮狂欢,血红的宝石随雨而落,在地上化成奔腾的群兽。萨拉安追从云从风,她的车毂分别是天玑、天璇、玉恒和摇光。丰茂的水草永不枯竭,温暖的甘霖从天而降,日月同辉,群星璀璨。阿布卡赫座下的百灵将在此处永居,稚童与幼兽游敖嬉戏,欢声笑语,生生不息。
她看见了,也听见了。母神通过鹰的眼瞳和狼的双耳,将她的灵魂送向聚金山的彼方。
——视线逐渐昏黑,牧笃里旄林仰面躺在雪地中,断骨支离,肝肠涂地。她的脏器受损,血失统御,涌出口鼻。
“你永远都不会自由,小熊女。你自己走进了金碧辉煌的笼子,你的厄涅死得毫无价值。”
雪原的清晨总是阳光充沛,空气新鲜。血腥味渐渐消散了,牧笃里旄林合上眼,耳边是小熊女撕心裂肺的哭嚎与悲鸣,这使她深感愉悦。
她是随雪而降的王,将她的子民永远引向冰雪消融的彼方。
她的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