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姁的目光投向北堂表嫂,望了一会儿,又去看严雌,转头道“陛下,尽管臣妇以为肃国此次并无发兵劫掠之意,但若是真的爆发冲突,西乡关就成了前哨阵地。不妨以严将军为天使,前往迎接,以防万一,也可昭显天女气度。”
“嗯。也准。”少帝垂着眼帘。半晌,问道“孤若是与夷王拜为金兰姊妹,北堂小姨手下的西北戍军会对孤不满吗?”
这话不知是问戍军,还是问她。姬日妍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倒有些为她弟妹忐忑。
“臣希望陛下可以推心置腹,以母亲怜爱幼女之心安抚将士。”些微停顿,北堂岑道“臣是习武之人,‘武’字乃‘止戈’。陛下若能与夷王拜为姊妹,永结盟好,此后再无兵厄,臣当庆幸。”
“孤在想,西夷立国不到十年,在西域九夷中实力居中,根基不牢。草创之期,她们的部落首领随时都会脱离肃国,迁往其他地方,或效忠于其他君主,或恢复原本的游猎生活。我朝百姓习于定居,安土重迁,不可能放弃这片土壤。”少帝歪着脑袋时显得稚气未脱,两腮的弧度十分圆润,道“孤想摒弃百年以来不可逾越的鸿沟的观念,放下华夷的成见,帮萨拉安追在她的国土上扎根,使其宗族永全,非徒欲我朝永安。”
“陛下圣明。”宋珩这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只不过西夷人勇武异常,狼子野心,不可令其久附于陛下枕侧。臣曾听悫王说起,萨拉安追试图攻占商队来往路线上的小国,以税收充实国库。陛下堕地生神,志在四海,若是失去了这些藩属邦国,怕是不利于陛下的千秋大业。陛下须谨慎。”
“司直远虑。但四海之内咸戴娲皇之功,华与九夷、百蛮皆出于大荒。世间女子俱托一体,乃如姊妹,何苦同室操戈。”安姁这话本是无意,说罢才发现四姊和表嫂都看她,这才后知后觉是狠踩了一脚天女的疑心,她的四位姐姐就曾为了一己之力剑拔弩张、兵戎相见,更别说娲皇天女与萨拉安追。
“陛下,萨拉安追既有所图谋,我朝也当加码到顶,从中受益。古人有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亦有‘她山之石,可以攻玉’。若是因为尚未浮于表面的威胁,就放弃化敌为友的机会,无异于因噎废食。”姬日妍指指茶盏,让娄兆给她添点水,接着道“更何况萨拉安追元气大伤,西夷苦兵战久矣。既然她们有意婚姻,陛下不妨也从宗室挑选儿郎远配,持掌天女符节,和亲而使之,凿通西域,行赏赐于城敦诸国,使九夷见华广大,畏威怀惠。”
“臣附议。”宋珩只是希望少帝对夷王常怀警惕之心,并无她意,于是拱手道“肃国来朝,天所遣来,敬顺天心,奉天承运。”
“臣妇附议。”悫王面露喜色。她见识过更广袤的西边,那是一片富饶而肥沃的土地,金银财宝唾手可得,遍地流淌奶与蜜,那里将是天女登临寰宇的玉阶,绝不可与之生出隔阂。她听说沙丘彼端的日出之地并非地维的尽头,在更邈远的地方还有无垠的瀚海,要坐船前往。北堂岑垂着眼帘,身子倾向严将军,余光瞥见后者犹疑着点了点头。片刻后,她打直了脊背,抬手行礼,道“臣等附议。”
肃国的组织松散,城防疏漏,可她们的萨拉安追有一颗雌心,不惜令她们最为悍勇的部烈不带一兵一卒来访。得知这一消息时,姬莹婼不仅没有因为所谓的‘君临天下’而怡然自得,反倒深感戒备:女国的玉兰和她的母亲龙马一样不可小觑。
“诸位爱卿的意思,孤已知晓。”少帝抬手,道“昔日夷强华弱,戾王赂而求和,令我朝大敌当前,得以喘息,才有后来北堂小姨大败夷王于聚金山脉。一时称臣并不意味着成为永远的附庸,孤明白,萨拉安追也明白。孤愿与她拜为金兰,令中土百姓与骑马民族共襄盛世。她日萨拉安追若有敌对之心,孤当颁布檄文讨之——典客诸事宜改日再议,两位皇姨与宋司直留下,诸卿可以告退了。”
陛下还有话要说。宋珩起身送一送两位将军与典客令,复又坐下。典客令的官衔不高,也不是辅政大臣,但她精通西海古语三种。宋珩来时,她就已在勤政殿坐着了,想来除却题本以外,陛下应该还收到了夷王的书信。
当年的夷王龙马兵败身死,可她实际上并不是败给了岑姐。骑马民族的政权就如同她们的习性一样流动而多变,权力分散在各部首领手中,夷王强盛,她们便听从,夷王衰弱,她们便自相啖食。龙马败在她最初的短视,乍一收复百余部落,就点兵南下,阔海亲王只不过送去三万匹帛与万两黄金,她便需要以最为血腥的手段挽回自己摇摇欲坠的统治,从那时起她就注定会败亡——然而正是母亲的覆灭为女儿们指出了一条蜿蜒崎岖的回乡之路,起码而今的夷王已经明白了步调一致是多么重要,各部各行其是只会招致残酷的内斗。她在模仿天女,她将天女视为以血与乳滋养她的母亲。
“孤很担心。”少帝靠坐在大椅中,深深闭上双目,活动了两下脖颈,叹了口气“而今的夷王一心求好,实在令孤如坐针毡。孤很担心她们在中土取长补短,渐染华风,再次成为实力强大的敌人。”
年仅十六的少帝又何尝不是一心求好。宋珩低头微笑,说“陛下恐怕更担心夷王将目光放在遥远的西边,脱胎换骨,卷土重来,成为您不认识的强大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