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要名字么?你不是要我承认她们的身份,以便你用她们的头颅标榜自己的荣耀和军功么?那么我告诉你。’瓦克达部的阿纳撑起因失血而愈发沉重的身躯,握住尖刺密布的丛棘。
‘她们是信实如真金的阿克顿、通身富贵的巴彦额西珲、光华广大的齐布松敖、爱重姊妹的道琴和蝴蝶般飞舞的格拂赫。她们每一个人都有名有姓,是女儿,是姊妹也是母亲,是从冰壁间诞生,在风雪中长养的常青树。’阿纳从散碎的额发中露出通红的双眼,紧盯着牢门外的姬洪姱‘你畏怯折兰马的铁蹄,忌惮萨拉安追的威严,恐惧无往而不利的瓦克达部。你闻风而逃,丧魂落魄,只敢向弱幼者挥刀,杀害我们的孩子。’
血气弥散,锋利的铁蒺藜深深扎入阿纳的掌心,她的脸色随着失血而枯冷下去,口吐恶言道‘我对你的仇恨将超越生死的边界,永远缠绕你的灵魂,我用厄涅赐予的骨血,施加永恒的诅咒——我名为瓦克达·阿纳,供奉雌鹰图腾的珊蛮,谓告神明,令加殃咎之人。在你的暴行背后,我看见你至深的恐惧:目睹孩子们在哀鸣与痛苦中挣扎,在绝望和怨恨里死去。我以此赌咒,为你所珍爱的孩子们的尸体将沉没于吞噬万物的黑暗与静谧之中,而为众人所遗忘则是她们的第二次死亡。’
‘你敢咒诅本王的女儿。’洪姱目空一切的双眸划过骇然的震撼,恼羞成怒地朝她扑过去,为监牢的丛棘所阻隔。阿纳发出得逞的笑声,一口银牙咬出血来,已然露出疯癫的本相。
‘你的罪孽深重如一血池,将你的女儿溺毙,她将看见母亲在遥远的北方亲手制造的人间炼狱!残肢断臂、肺腑肚肠、焦炭般的皮肤与枯木似的朽骨,数不尽的遗骸与骷髅向她索命!撕裂她的肢体!分食她的血肉!’阿纳的眸色深沉,本就凶恶的面目于是显得更加森然。
‘我要杀了你…’洪姱探身将手臂挤进牢门内,攥住了阿纳的头发,将她拽到跟前。猛一施力时臂围增涨,铁蒺藜在她臂上戳出泉眼般的凹坑,涌出汩汩血流,‘我要杀了你!你胆敢咒诅本王的女儿。’
邪火顺着心肺延烧,姬洪姱双手扣住阿纳的后脑,不断砸向坚硬的丛棘。猩红的热血将她眼球染色,留下一道道喷溅式的轨迹,春蚕铁线似的红痕沿着她的脸颊蜿蜒而下。‘她死期将至!只因诸神将她的母亲视为同类相食的大恶与灾障。诸神以你为耻。’阿纳的话语间夹杂着困兽的低喘,她掐住洪姱的手腕撞向牢门,不堪忍受的颅侧发出细微的裂响。
铁蒺藜扎进洪姱的指骨之间,她咬牙切齿,死不松手,再次将阿纳推向对侧的丛棘。蒺藜撕裂眼皮,鼻梁与眼球崩裂的弹响先后传输至洪姱的掌心,阿纳神智惑眩,浑不知痛,血瀑障目,夷然无惧,怨毒的话语如蛇,湿冷的鳞片死死缠绕着洪姱的体肤:‘她的尸体将在你眼前脱皮露骨、折臂断筋,僵硬的尸身褪去颜色,青紫的瘢痕如春花绽开——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想起我?’
‘活着是本王手下败将,难道成了鬼,本王就会怕你么?’姬洪姱狠用了几分力,两手扼住阿纳的脖颈,构造精密的筋节与舌骨在她掌心中发出清脆的痉挛。‘到了那个时候…’阿纳死死攥住洪姱的手腕,血液涌出口鼻,她脸色胀红,青筋暴凸,笑着咧开唇角,低语道‘你一定要想起我。’
杀了她。
这回必须将她弄死,叫她魄消魂散,灰飞烟灭。
‘——洪姱…醒醒,洪姱…’
监牢寂静如死,噩梦迂回,闪烁不堪。瓦克达·阿纳就站在她的面前,四壁无窗的密室中隔着一列丛棘,分不清内与外,又或许她们都在牢里。洪姱感觉自己抽身而出,思绪艰涩地迈过门槛,怒而杀人的意气从眉心缓缓退却,阿纳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掌心,她心惊肉跳,呼吸颤抖,双臂仍在淌血,感到神智虚泛,疲惫不堪。
屋内光线昏暗,洪姱缓了一会儿,喝了杯茶,捋起散乱的额发。‘九华呢?’她随口发问,值夜的侍子回禀,说在小罩楼照看王女。
‘王女仍和夜里一样,颧红气短,面色?白,脉象细滑,吸气不利。’侍子说‘这会儿轮到王夫看顾,您刚一回来就睡着了。’
‘睡着了?’洪姱一怔,看向镜中寄甲拦裙的自己。她感到茫然,好似洇游于月色下的湖沼,沉浮不定,举目上望,惟见四野茫茫。血液滴落在地的声音清晰异常,洪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遽然一阵阴风拂过眉间,转身赶往小罩楼。
洪姱全然不管自己是否能够兼顾仪态与速度,这一路走得丢盔弃甲。日光镌刻一道孤独的长影,竹叶婆娑,白纱被风吹得鼓起又落下。九华坐在门前,收拾了娇儿四季衣服各一套,平日爱物也尽从屋里抬出来,看那样子,是要趁早备下。
‘你在做什么?这是怎么了?我王儿怎么了?’洪姱要进屋,被白九华拦腰抱住。四五名太医围在床边,熏蒸屋子用的药液一桶桶搬进屋里,内服的汤剂才刚配好,坐在灶上,梦鱼在旁用心看着,手中摇一小蒲扇。
‘我王儿脸色怎么如此难看?’洪姱看着床榻上半卧时单薄如纸片的人儿,神色骇然,小儿喘急鼻煽,胸高气促,面色青紫,已属危证之候。麻油浸过的银针被艾草引燃,没入体肤,摘下瓷火罐的大椎血瘀发黑。‘我儿临证每多错杂并见,不能这样乱治!’洪姱大惊失色,只觉心慌背寒,几次欲要冲入屋内,都被白九华拦住。
蛇鳞摩擦地面的声音生生凿入颅骨,恍惚间,洪姱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渊世女丧仪之上,容姃待她处处苛责,数日之内多次责骂,嫉恨呈姈活着,婋儿却死了。及容姃离世,春夏换季,木棉飞絮。太女大丧,朝夕叁次齐集举哀,步行奉移金棺。娇儿受累,引发旧疾,她将奏疏递至案前,王儿不怿,病态已亟,请留。因此触怒天颜,引动雷霆。当着近支王妇宗亲及四品以上百官,奏本兜头砸在她的脸上,母皇怒而责骂:从前渊世女丧事,面无戚色。及今东宫之事,诡称抱病,推诿不前。彼一时,姈儿就在她的身旁,眼睁睁看着母亲遭到如此羞辱而无能为力。那刻,母皇定然恨她活着,容姃却死了,她也恨母皇既已生了容姃,却还要再生下她。
数日之内,由常侍至卿娘十数余人俱被议罪,四人革职,宗正府追究她当年曾举荐涉事人员之责任,娇儿的哮鸣依旧回荡在她的听骨之间。臬桀死之鬼为蛊,娇儿夜夜难眠,似喘而非,呀呷不已,她屡屡内溃,苦不可言,也曾认为是阿纳鬼魂作祟,寄希望于斋醮禳灾,驱邪荡秽。母皇对此甚不喜欢,称人之好德,克明显光;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区区西夷巫师,以言告神,请神降祸,乃无稽之谈。叁娘行事无大疵,仅以柔弱为病,听之不聪,信巫不信医,贻误王儿非浅。当履信思顺,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幼时的回忆突破时间的涮洗施以她迎头痛击,母皇秉性中那些可恶且可怕的特质是如此冥顽不化。洪姱将白九华的腰背搂在怀里,阿纳如鳞色瑰异的毒蛇阴魂不散,她沉默着倚上白九华的胸膛,猛然发现手臂皮肤光润无痕,历历如新。她惊觉这不过一场大梦,也知道自己该醒过来,抢在娇儿真的离开她以前。
斑驳的轮廓和形状于意识之后进入她的脑海,因仇恨而扭曲的脸容一张张隐没不见。笔尖擦过纸面的声音窸窸窣窣,是她梦中蛇行的怨灵。白九华比她更不相信咒诅之说,但仍然日复一日地写经制幡,在她两地往返路途中的每座叁圣庙伏地叩首,虔心祝祷,只为了打消她内心深处那千分之一的不安。
‘虽黄口、二毛无赦,那年我是这样下的令。’洪姱仰躺望着房梁,两眼恍惚,喉音虚柔若呢喃‘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夷人在乎的唯有孩子和老人,而我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我再也承受不住了。’
痛与悲向内压迫,她的眼珠艰涩地颤动两下,略有回神。缄默半晌,重又开口,‘娘为什么不疼我?世人皆从中获益,却要我一人承担苦果。我或许真的做错了,但我绝非十恶不赦之徒,我必须这么做,我并不以此为乐。’
洪姱受够了沉默和忍让,内心松动的部分终于崩毁,她感到筋骨作响,五脏翻涌,酷痛甚痛。
‘拒绝笼络西夷的人是皇姥姥,她不能贞固干事,隐括矫时,才给龙马壮大自身的机会,给母皇留下外患。多委巡抚,彼此牵制,以至于难以行事、兵备废弛的人是母皇,兵粮之计,动禀上司,千里往来,缓不及事。是我击退龙马,立下克胜之功,才使得世无灾害,上下和辑。我即便有罪,也是天下人的果报,这一笔共业的烂账不能只算在我的头上,这不公平,这对我不公平!’
——我听见你在梦中叫了一声‘阿纳’,以前也听见过。若诸天神祇真的加祸于你,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你平定四海,功盖寰宇,过早地结束了征伐与兵厄,诸神无所施其德,因而怨怼于你。如此,虽曰贵神,乃鬼类耳,我不敬它。倘若你切实有罪,那么我亦万死难辞其咎,无论如何,我都和你站在一起。
‘姈儿刚出月,娇儿素病弱,容姃也已然死去。我曾考虑是否得过且过,人生苦短,反正已在刺痛与折磨中辗转半生,恪守着为人臣的本分。但即便是臣,我也始终是贰臣。’洪姱坐起身,按揉着不停跳痛的眉心‘母皇嫌恶我,本就不是因为容姃。’
——可我总是记着,那年在春宴上,是太皇说洪姱幼年多舛,屡经变故,内心敏感不安,一定要给姱儿挑个驯顺温和,善解人意的王夫婿,好好照顾她。太皇如此了解你的秉性,足见对你亦是关心的。
‘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再用年少时的事安慰我呢?北堂女乍一出现,便取代了我,成为母皇的女儿。夷人叫她安巴灵武,她们传说之中天神御座之下的第叁女,俨如熊罴般的悍将。在母皇跟前如人女如人臣般进孝的是她,被赶回琼藩府,承受着全部仇恨、诅咒和因果报应的人是我。’
——不是这样的,洪姱,你别这么想。太皇将小岑将军带在身边,只因东宫弥留时,是她守在切近,太皇将她视作东宫守阙的遗物,寄托着对逝者的一点点念想。至于什么因果报应的话,多年以来,我烧香求神、捐庙布施并不为别的,只为了减轻你心里的负担,求你的心安。我从来没有真的在意过阿纳的所谓诅咒,更不用说相信了。我以为只要我这样做,你就能渐渐将她、将那些事释怀,可实际上却适得其反。是我错了,是我在无形中误导了你,是我助长谗言佞语在你的心底滋生。是我没用,是我人夫之见短拙浅陋,如果我不多此一举,只将心思放在正道上,如果我能处处周到,无微不至,或许娇儿的病情也不会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