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洛额涅:姥姥
羽牛:母牛
落草:遗落在野外的婴儿
恩都里:儿子、兄弟、丈夫等所有男性成员
珊蛮:北方信仰中神与人的中介者。狂舞之人
厄嫩:妹妹
牤牛:公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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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产的母牛,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狭窄的产道饱受摧残,牛血将干草堆染得猩红。牛犊的骨软,姿势怪异,卡在宫口与产道之中,近乎窒息,血水与黏液覆盖的眼球已经翻白,淡粉色的舌头从母牛的牝户中吐露。牠是额尔登布的坐骑,是萨赫麟部所有牛群的引领者。
而今,牠要死了。
母牛跪下前蹄,沉重的肚腹摇摇欲坠。膀大腰圆的女人们仍不肯放弃,想进行最后的尝试,冒着扼死小牛的风险挽回牠垂危的生命。萨赫麟部已经失去了最年长的珊蛮,她们不能再失去牲畜,然而羽牛却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牠的尾巴与牝户。空猗平视着牠含泪的双眸,抚摸牠乌黑锋利的双角,与牠额头相贴。翕动的牛鼻喷出腥热的呼吸,在寒风中凝结成细碎的冰凌,空猗说‘我的额涅在分娩的战场上败于恶神的利爪,披挂着恒久的荣光登上十三层天的白山圣殿,我虔心——’
‘萨赫麟·额尔登布。智能与德性之光,以羽牛作为图腾的长姥。’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女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袭来:‘来访的是肃骨介·牧笃里旄林。聚金山下的落草,女国的龙马。’
一向远离战争的萨赫麟部是这片雪原上最繁昌的部落,拥有数以千计的牦牛和比牛更多的恩都里,空猗知道牧笃里旄林迟早会来。
她想要到城墙的里边去,杀死南方萨拉和她所有的安追。她需要牦牛为她驮运粮草,必要时宰杀老弱,风干制肉;需要恩都里为她上阵冲锋,用尸体铺平坑洼崎岖的前路,以保全马儿没有任何筋肉包裹的脆弱腿骨。尽管她已经拥有足够的精锐骑兵,但萨赫麟部依旧是她计划中最关键的一部分:能随她迁移、支持她远征的粮仓。如磐石一般稳当而平坦的垫脚石。
‘萨赫麟的珊蛮长姥额尔登布已死。在你面前是她的乌洛安追,萨赫麟·空猗,无母的雌兽。’空猗只有十岁,已成为新的长姥,她从母牛庞大的身躯后走出来‘诚如你所见,领头的羽牛遭遇难产,牛群无法长途迁移,已无力随你远征。这是天地的预言,是母神的圣意。请回吧,女国的龙马。’
萨赫麟部有胆气说出这样的话,她们的族源可以追溯至柳叶救生的佛多,她们是各个部族所有珊蛮和兽医的母族。凡萨赫麟部的驻扎之地,哪怕垒建于古战场的垓心,也将成为没有刀兵的净土;即便是弑母的仇人,也不可在此地拔刀相向。这里是沟通神鬼、驱邪治病、施咒占卜、接生送葬的场所,这里只有新生而没有摧灭。
装备精良的骑兵队伍如向两侧分开的海潮,凶猛的群狼中走出猞猁。听说铁拳铁腕的折兰泉萨拉从小就是个爬不上马的矮子,她的手甚至攥不住刀斧。在她能够照顾好自己之前,无数族人为挽回她的性命死去。作战时她常与姊妹共乘,蹲踞鞍上,蛰伏影中。看来此言不虚。
‘除非亲耳聆听母神的福音,否则我势必引领族群走向丰饶的沃土。’牧笃里旄林的目光落在羽牛身上。她被折兰泉部的十位珊蛮共同抚养长大,极擅接生,不管是人还是牲畜。萨赫麟部族人未尝就逊色于她,可这世上总有些事是只有她才能做到的。牧笃里旄林不假思索地脱去袍服,捆绑腰间,袒胸露乳、赤裸双臂,目不斜视地走向羽牛,行过时带起的风有股类似动物的腥臊。
‘额尔登布珊蛮早已在狂舞中登上十三层天,通过母神的双眼目睹了你必将走向的终端。你是随雪而降的王,将在风雪停息时殒命,融化冰雪的热焰把你焚烧殆尽。’空猗抬起手,拦住了牧笃里旄林的去路。她注意到龙马的躯干上有水波一般的纹路,任何降生在雪原的婴儿于她来说都体量过大,以至于撑裂她的皮肤——那本是无法降生的胎儿。片刻的停顿之后,空猗接着道‘请回吧,女国的龙马。’
牧笃里旄林对珊蛮的预言置若罔闻,抬手攥住了羽牛的尾巴:‘厄涅在生下孩子的那刻浴血诞生。我是母与子的救生者,是与萨赫麟部在娩生的战场上手足相抵的姊妹亲邦。你须得听从我,你的族人须得听从我的长女克里宜尔哈,否则这将是萨赫麟部反叛母神的罪咎与恶业,我必因此而施予复仇,屠尽你族人中不论生育与否,凡一切长着牝户的。’
像受到某种感应,求生的本能胜过这世间的生灭排布,羽牛沉重的铁蹄在湿软的地面上砸出深坑,站了起来。牧笃里旄林娇小的身体在此刻彰显出无与伦比的、接近于创生母神的神力,除了她,没有人能将手臂顺着牛犊的颅脑探进羽牛过于狭窄的宫口,哪怕是再有经验的长姥也因惧怕损害羽牛的胞宫而对此束手无策。‘小牛的骨软’,她将另一只手也探进去,血水仍不断地流淌,顺着她不停鼓动着的肩臂染红腋窝与两肋。肩高将近两米的羽牛岿然不动,使得牧笃里旄林得以拽出小牛的一侧前蹄。
‘我要十个人。’牧笃里旄林的动作有了些许停顿,上身的血液在风中逐渐凝霜,细碎的冰凌割破皮肤,‘她的孩子不下百斤。’
额尔登布珊蛮拒绝接受折兰泉的统治,她何以如此执着?若不能争取来萨赫麟部的拥护,不惮冒着渎神的风险诉诸武力。空猗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轻骑兵队伍,那时她还很幼小,想象不到牧笃里旄林将引领着她们走上一段多么浩荡的征途,她只是抬手发号施令,擅长为牲畜接生的女人们依次上前。
将清水泡洗过的白绸递给牧笃里旄林时,空猗说‘牠是牛群的领袖,是你通往南方道路上最重的筹码。牠若生,则神佑你;牠若死,则神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