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头我再来粘。”斑儿起身,用油纸包将墨锭一裹,从垂花门里跑出来。金淙不能出内院的门,就站在门边上看。层层墨色渲染,风影中翠竹摇曳,不管什么时候,北堂岑瞧他,他都一幅水眸含羞,浓情蜜意的样子回望。有时北堂也想跟他亲近,捏捏耳垂,摸摸小手,淙儿一下就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这怎么受得了?简直衬得她像个老不死的流氓。久而久之,北堂岑也就不怎么闹他,对他的关爱都体现在衣食上,淙儿反倒又不大乐意起来,学锡林的发式,说他也要稳重,张嘴闭嘴就是‘我已是人夫了’。
“娘不要粘哦。”斑儿将油纸包搁在北堂岑手里,还不忘记嘱咐。“娘是多闲散的人?”北堂岑失笑,说“书房里还一大柜子呢,你想玩儿就都敲了。”
“那多浪费呀,要有碎的我再粘,没有我就不粘了。”斑儿节俭惯了,用细帛布擦了手,又迭好揣回褡裢里,说“那我去找表弟了。”北堂岑点头,抬手拍拍他胳膊。
以前成天就是帮闲干活,纺绩井臼,回了家有时还得帮着生火做饭,也没有玩过什么。现在什么都不要他干,他就很爱玩,显得比元卿家里刚十岁的小如还要幼稚。院子里种花栽草,斑儿要去,波月在湖园喂猫,他也想喂。金淙从小就是银杏庄里的贵公子,说起来是吃过见过,其实很没有见识,斑儿给他屋里大四件的衣柜刷漆,刷得匀称又透亮,看得金淙很佩服,大惊小怪。有人捧场,斑儿就更自得,这点倒是像他的娘。北堂岑上次去朱绣院,一眼瞧见斑儿正教金淙怎么给镜子磨光,院子里嘶嘶琅琅得直作响,青石地砖上倒影着形状各异的几片天。花簇簇的一群小侍围在旁边看,说公子好厉害,见多识广,怎么什么都会呀?北堂岑看着斑儿的侧脸,深感安慰。
走时遇见田淮老,谨小慎微、提心吊胆的样子,蹲在地上整理花草,时不时往她的方向瞥。北堂想给他两脚,牙都给他打掉,想起他是成璋的爹,成璋跟斑儿有姐弟之情,遂忍住了,把他刚栽下的凤仙踩了个乱七八糟。那段日子不好挨,边峦满身是伤,气力已尽,拖着病体难以保全斑儿。北堂岑到底还是把自己给劝住,翻旧帐不是好习惯,她总不能因为田淮老年轻时没个好品行就把他活剐了。德行败坏的人有的是,恩恩怨怨,报应不爽,母神自有定夺。
二进院子里来往的人也多也杂,北堂岑躺着晒了会儿太阳,有些想睡,长仆见状都不敢上前打扰,加快了脚步匆匆过去。她起身从西侧游廊往叁进院子走,路上经过成璋的住所,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声响,瞥见尤姓背对着私巷,在院子角落里坐着,拿着小蒲扇正煎药。
老苏桓的军法要勒模印刷,得先校正编注,成璋最近应该是在忙这些。她很渴望能被任用,回头病好了,似乎还想去考功名。长史说这病歪歪的妮子接书时手都抖,还以为是虚的,哪里晓得是激动,放声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长史给苏老将军的信中提及此事,说老将军从前帐下成别驾有季女,沧海遗珠,失之复得,在大将军府养病,叫成璋。老将军难得开心,回信里让成璋病好以后去江南看望母亲的昔日主母,还说‘让北堂罗生也来,此女军政繁忙,贵人多事。老妇虽发稀冠偏,然虎老心在,罗生来,尚能饭,陪两碗。’
老苏桓的娅孙在严将军标下当差,说姥姥坐时已自瞌睡,乃知其不永矣,当年龙马精神,现已不复。北堂岑有意等着年后八十日长假,带着家眷往江南一趟,探望老同袍。
王公子还在青阳院。小孩儿跟舅舅也不亲,不晓得怎么主动过来。北堂岑忽然想起来,生生止住脚步,转身往沐院的内书房去。北堂岑其实不太喜欢在内书房睡觉,火塘烧得旺,她肯定睡着睡着就被热醒。时逢日晡,又是个艳阳天,人正困顿,没看见冥鸿,估计在耳房打盹儿,北堂岑也没什么事,遂不找她,径直进了西厢。松涧也没料到家主会来,迎上前为她宽衣解带,跪坐在榻边服侍她脱靴。
“也没看见云鹤?”北堂岑靠着软枕,将纶巾解去,长发拢到一侧,摘下几根落发。
“云鹤他不舒服。”
久在阵前的人敏锐,一听语气就察觉不对。北堂岑‘哦’一声,倒没当是什么大事,待松涧点起了安神香,才问道“怎么个不舒服法儿?”
松涧瞥了眼家主的脸色,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北堂岑莫名其妙,道“叫他来回。”
不说这话还好,她刚说罢,松涧就有些慌神。也不晓得是怎么个缘由,北堂岑一拧眉,说“去叫。”
她语气沉下来,自有威严,让人敬畏。松涧不敢忤逆家主的意思,转身去东厢叫云鹤,磨蹭了有一会儿,才将他带来。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也不像是病容,倒有些战战兢兢的,低眉顺眼地在她跟前跪了请安,嗓音有些沙哑。恐怕是方才找他,疾言厉色,他心里害怕。
“哪儿不舒服?”
“回侯姎的话,最近气温骤降,恐有些着凉,不敢来伺候,怕将病气过给侯姎。”
北堂岑将他打量一遍,见也没什么异常,面色略和缓一些,说“就问问,去休息吧。”
“谢侯姎关心。”云鹤起身,合着手缓缓往后退。金玲珑簪子,杏色罗褶,金心闪缎的束腰间别着洒金扇,粉光脂艳,花容玉貌的。北堂岑将他从上到下又捋一遍,目光倏忽定在他鞋尖上。素色的平头小花草履,指甲盖大小的淤红格外醒目,边缘已渗进鞋面,顺着斜织的布帛晕开,当间儿凝固着红玉珠似的一点。
“冥鸿呢?”
云鹤的身子登时便是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