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箭亭中静坐片刻,少帝的眸光随着夕阳的沉湎而逐渐黯淡下去。北堂正度是母皇留给她的遗产,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必须要放正度离开了。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君臣之间,这点默契应当还是有的,为彼此都留有些余地。
北堂正度离开之后并没有回头,她不懂得陛下的意思,想找人问一问,又觉得此话怪异,莫名有些耻于开口。娄总署在北宫复道前等她,北堂岑坐着步辇从中东门出,娄兆一直将她送到耗门,为她打起轿帘,搀着她坐进去,然后才回箭亭复命。
回府的这一路上,北堂岑并没有过多揣摩少帝的话,圣心原本就不是她能猜测的,她只需要履行自己为人臣的本分。斑儿是她的心肝,是否将斑儿送入宫闱是她的私事,即便陛下亦不能左右。但话又说回来,北堂岑不太明白陛下为什么想抬斑儿,那孩子成天野马翻山地傻乐,快活得简直不上台面,岂能入宫呢?莫非是少帝而今对她心生疑窦,要挟子令母?
——不大可能。且不说还有不到两年她就要辞官告老;单说西北多是她亲信旧部,陛下加恩于边将军遗孤,以表厚待,是有意要从戍军中选拔良家子,调入北宫充实中央军,定期轮换,这恰恰是对她信任至极的表现。
百花龙纹帷子的银顶大轿停在将军府黑油大门前,雾豹冥鸿上前来迎,北堂岑用手杖轻轻敲了敲脚底,说“绕进私巷,少走两步路。”
“娘,爹那边把晚膳单子送来了,问您摆在哪儿。”冥鸿在帘外跟着走,说“下午看到梅婴叔叔,我问爹怎么样,他说爹每天茶饭不思,或坐或站,眼泪下来了,自己都不晓得,好像丢了魂一样。稍有个风吹草动的,就问是娘回来了么。”
要么在家吃,要么不在家吃。在家吃,就是摆在他院子里,吃完就歇着了,如今这种问题都要问,可见是心里不安稳。函谷郡公失势,锡林被他拖累了,定王又去审理许家案子,好似全然不是亲族那般地置身事外,人都说是老郡公撺掇他死皮赖脸和定王攀亲,太皇太夫同一枝的近亲哪个不比他近?自身的地位一落千丈姑且不提,北堂岑最近要抬边峦,黄册已抄录多份,加盖金印,送往有司衙门,婚配结契的手续亦在备案,也不怪锡林整天疑神疑鬼,外头都传说侯夫婿距离被休也不远了。
最近连着出事,其实没有一件跟锡林有关系,他是最无辜的。那天上午他问自己许家两个姑姑能否留得命在,北堂岑斥了他一句。这几天她有心想安慰锡林,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是二人之所以没孩子,她简直一个字都不想提。锡林一直在拜娘娘,祈求让他代家主承受怀孕的痛苦与分娩的风险,为家主带来嗣女,延续北堂家的血脉。尽管北堂岑听得一清二楚,为他的虔诚所深深感动,但也不耽误她给锡林下药——万一真的求来孩子了,却不在她自己的肚子里揣着,她怎么能安心?
这么拖着、拖着,不知不觉就拖到现在。北堂岑并不是没有去看过齐寅,只是觉得相处起来很别扭,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后来就不去了,一直回避,想等这阵子过去,要么自己在书房睡,要么到乡下的小院子里住。若非最近要抬边峦,一大摊子手续和应酬,她恐怕还舍不得回来。竹烟说斑儿早晚都要从她家门口路过,问‘大娘在吗?大娘干什么去了?大娘什么时候回来?’北堂岑现在真心觉得小院子才是她的家,她每天都归心似箭。
一时不察,轿子已经穿过私巷,走到朱绣院门口了,绕过去就是湖园,边峦这几天还是住在里头。腿疼得难受,北堂岑也懒得走了,遂对冥鸿道“摆在湖园吧。跟你爹说,我想让金淙见见边峦,没有其他的意思——别直白地说,能言的好闺女,替你娘说得轻巧点儿。”
金淙早就听人通报了,小跑着迎到东院的门口,见北堂岑下轿,赶紧上来搀。最近一直阴天,本来就冷,还有些潮湿,家主的伤一夜之间发得那么厉害,早晨起来都快不能下地了,还坚持去教习陛下的箭术,金淙都快担心死了。
“上湖园吃饭去,一会儿见见你边哥哥。之前没见过吧?”北堂岑拄着手杖徐行。“没有见过。”金淙回答得很老实,心思并不在这上。他想为家主分忧,但是自己的个子又不是很高,至今还在长身体,撑着她一侧胳膊,根本架不起来,不动声色地偷偷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北堂岑感觉到他换了好几个方向使劲儿,忽然起了玩心,将金淙的脑袋夹在胳膊底下。他发现自己动不了,‘诶?’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小心思被家主发现了,登时满脸羞红,扭着身子往外倒着钻,像个被卡了脑袋的猫,本就小头小脸的,更显出一种强烈的欺凌感。
跟家主同时发笑的还有另一个陌生的男声。金淙弓着腰,两手抱着北堂岑的胳膊,把脸抬起来看。见一跟家主身量相仿的精壮男子正抱着胳膊,站在湖园仪门两扇蝙蝠衔钱的花雕插屏前发笑。他穿一身赭黄翼马联珠纹长袍,腰系革带,头戴青竹团冠,身上再无多余的装饰。
“哦,这是迎我来了。”北堂岑笑着松开手,金淙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地在旁站直了,脸红的好似烧得一般。“这是你边哥哥,他的年纪比我还长四岁,现已不惑了。”
“边哥哥。”金淙俯身拜他,自报家门。
听这美少年说自己年十七,边峦走到切近,歪着脑袋看他,并没有还礼。北堂岑问怎么了,边峦抿抿嘴巴,道“岑儿,他的岁数也太小了,若不说,人以为他是你生的。”
这是实话,但金淙还是感觉很羞耻,觉得自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在边峦面前根本就不敢抬头。北堂岑一贯知道边峦的性格粗野,脸皮很厚,也就没有多说,在金淙后腰上拍了拍,道“去吧。你没来过湖园,让波月带你走走。”
“是。”金淙相当拘谨,不敢笑,也不敢往家主身边凑,边先生看起来既年长威严,也很有力气,一拳打他三个应该是相当轻松的。
波月跟他说话,金淙都没有听,湖园里的景致相当好,他也没有看。亭台楼阁,繁花名木,鹤鸣鹿啼,流觞曲水,茂林修竹,花团锦簇,每一缕情意绵长的诗思都是为了边先生,跟他没有任何的关系。此地之所以叫湖园,鸿隙大陂,汪汪千顷,古言谓之湖;容蓄大泽,载舟覆舟;主圣臣清,阴阳燮理;云水相激,我殊惺惺。湖的意象很好,无论是何种情谊,总归是深厚的。
“你还能走几步路?”边峦在北堂岑身后忽然开口,将双手插进她两侧肋下,稳稳托住,道“我抱你。”
“真没个样子。”尽管这么说,北堂岑还是自然而然地往后靠,脊背贴住了他的前胸,枕在他肩头。明火似的斜阳吻红他的额发,边峦的眼光幽邃。此时此刻,他真是一位耽于情缘的好男子,若不是自幼与他相处,北堂岑几乎要被他如今的模样给诱骗了。边峦搂住了她的腰,俯身兜住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波月接走手杖,断了她的后路。
“好在病痛也不影响食欲。成日里碗酒块肉,吃得肥壮壮的。”边峦约了约她的体重,像夷人掂量贴过秋膘的小羊。北堂岑并没有笑,她的心里有一些不坦荡。
当初离开时,她们之间说好的,功名富贵徒为尔,母仇得报归南山。可后来谁又能想到,身经战斗少睡眠,旌旗杳杳二十年。北堂岑感到边峦的胸肋之下有一团血肉空空作响,每当看见生机,她总难以自持地想到死亡,当下玩味地叹息了一声,脱口而出:“你也是。”
——老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