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满十五岁那年的秋天,父兄从边关打了胜仗回来,皇帝很高兴,在岐山行宫设宴为父兄接风洗尘,黎暮辞一家特地被恩准一起前往岐山迎接父兄,临行前黎老太爷扭了胳膊在家休养,黎老夫人便带着黎夫人和黎暮辞前往岐山。
那一次秋猎场面很壮观,整个宫廷的人几乎都来了,皇帝将二皇子和顺义侯等人留在京里看家,其余人都跟着来了岐山。
那是黎暮辞第一次看到岐山行宫,金碧辉煌,后山还有一处温泉,一树海棠盛开,美不胜收。
众人陪着先帝观赏后山的海棠,薛岚悄声对黎暮辞说道:“你身上这件貂绒挺好看的,刚才还没见你穿呢,哪里来的?穿着不热吗?”
黎暮辞笑道:“我哥在边关狩猎射到的貂,拿来给我做了件披风,刚才才给我呢。”
薛岚羡慕地摸了摸貂绒披风,说道:“哎呀,妄言哥还知道给你猎貂,我哥怎么就从来想不到给我买件衣服呢。”
黎暮辞看了一眼走在他俩身后的薛御,小声道:“那我回头让我哥再猎一件。”
薛岚摆摆手:“我才不要呢,穿得热死了。”他看了看前面被一堆朝臣拱着的皇帝,无聊地吐槽道:“这温泉和海棠有什么好看的,海棠是很娇艳啦,但是我喜欢牡丹啊,这偌大的行宫居然也不种棵牡丹。”
黎暮辞望着前面的海棠树,说道:“我倒是很喜欢海棠,盛放的时候多美呀。”
好不容易等到皇帝宣布狩猎开始,众皇子同各位大臣纷纷骑上马带着弓箭进入丛林山谷,见薛御也骑上马去狩猎,薛岚拉着黎暮辞道:“我们去帐子里行酒令吧,就这样待着好无聊啊。”
黎暮辞被他拉着走,问道:“你哥都去围猎了,你不去吗?”
“我这三脚猫功夫就算了吧,万一遇上头豹子或者熊什么的,我这小胳膊小腿的还不够它一口啃的呢。”
黎暮辞被他逗笑了,随着他一起来到休息用的帐子里。
这次围猎释冉没有跟来,他在家中陪着黎老太爷呢,老太爷不住地夸释冉是个好孩子,吹胡子瞪眼睛地看着撇下他而去的黎老夫人。
老夫人不惯着他,带着儿媳妇和孙子转身就走。
老太爷抱着释冉哭唧唧道:“孤老头子苦啊,扭到了胳膊都没人管,诶……”
释冉忍着笑把他扶到床上躺着,其实老太爷的胳膊也就是轻轻扭了一下,他趁机说不去行宫了,老太爷其实是戏瘾发作了,明日成家班正好在城里有一场戏,他想去听,所以才故意装病不去岐山。
薛岚和黎暮辞说笑着掀起帐帘,黎妄言坐在帐子里喝酒,薛岚见到他眼睛一亮,笑道:“妄言哥,你怎么在这里?”
黎妄言还穿着一身盔甲,行宫这里也没有给他换的衣物,他大刀阔马地坐在那里喝着酒,见薛岚和弟弟进来,连忙道:“怎么不去狩猎?”
自从当年薛岚和黎暮辞交换身份在黎家住了一晚,后来就经常到黎家来玩了,有时候晚了索性就住在黎家过夜,那天黎妄言是没有发现他的身份,但是到晚膳的时候,黎夫人看见他,瞬间就认出来这不是自己的儿子。
还以为是什么人假扮黎暮辞混进黎家来探听消息,没想到是十九皇子闹着玩,黎骁原本要连夜送薛岚回宫,薛岚死活不肯,抱着黎妄言就耍赖,黎妄言看着顶着自己弟弟脸的薛岚,心一软,就答应让他在家住一晚。
后来,就开始无数个‘住一晚’,薛岚和黎家也就熟悉起来。
黎暮辞看他哥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样子,劝道:“你少喝点,可别醉了。”
黎妄言豪爽地笑道:“宫里这酒淡得像糖水似的,跟咱们边关那边酿的烧刀子可没法比。”
薛岚问道:“妄言哥,你也不去狩猎啊?”
黎妄言看了他一眼,说道:“林子里都是皇子们在狩猎,我去做什么?难得皇子们要去出出风头,我不如坐这儿喝酒吃肉。”
这皇家围场本来就是给皇子们一展身手的地方,他一个臣子去起什么哄,围场里的动物都是圈养着的,猎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不如边关大漠上的野生动物,那叫一个带劲,黎妄言曾经为了猎一头豹子跟它周旋了几天几夜,最终将豹子击毙扛回军营。
于是三人便坐在一起行酒令,薛岚盘腿坐在黎妄言身侧,黎暮辞看见他这个不安分的坐姿,说道:“你好好坐不行吗,小心待会儿脚麻了。”
薛岚摆手道:“别扫兴,快点,轮到你了。”
他们玩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帐子外头升起篝火,狩猎的队伍三三两两都回了帐子,薛岚起身道:“我去看看我哥猎了些什么回来。”
他果然脚麻了,起身的时候脚下一滑向前倒去,撞在黎暮辞身上。
黎暮辞正端着一杯酒要喝,被他这么一撞,酒全洒在了身上。
他瞪了一眼薛岚,说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腿麻了吧,叫你不好好坐着。”
薛岚抱歉地双手合掌,一脸做错事的心虚。
黎暮辞无法,脱下那件貂绒,里面的长衫也沾到了不少酒渍,身上一股酒味。
他觉得身上黏腻难受,薛岚想了想,说道:“不如回行宫去温泉洗洗。”
黎暮辞无语,说道:“那温泉是皇上和后妃专用的,我一个外臣跑去洗温泉,我是脑子进水了吗?”
“那你身上这样多难受呀。”
黎妄言道:“先回行宫去再说。”
内务府给大臣们都安排了房间,黎妄言三人骑上马回了行宫,进房之后黎暮辞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带替换的衣物。
薛岚诧异地看着他:“不会吧,秋狩整整七天诶,你都不带换洗的衣服吗?”
黎暮辞涨红着脸说道:“还不都怪我爷爷,临到要出发了他开始耍赖说不来了,然后阿冉担心他一个人在家不安全,非要留下来陪他,结果我忘记了我的包袱都在阿冉那里,所以忘了拿。”
薛岚喷笑出声:“你这么大个人了连个包袱都能忘啊,真是个小少爷啊。”
黎暮辞惭愧得头都抬不起来了,这种乌龙发生在一个快十五岁的人身上真是笑掉别人大牙,可偏偏他习惯了从小什么东西都是阿冉给他带着拿着,于是这次就载了个跟头。
黎妄言拍了拍薛岚的脑袋,训道:“阿岚也别笑话小辞了,你去房里拿件衣服给小辞穿吧。”
薛岚打量了一下黎暮辞,一脸为难地说道:“可是我的衣服给小辞穿就小了,不合身啊。”
这两年黎暮辞长高不少,但是薛岚几乎没怎么长个子,薛岚的衣服黎暮辞已经穿不上了。
黎暮辞想了想,说道:“我去小白哥哥那里问他要件衣服吧。“
说着便去了固吹白房里,但是房里并没有人,或许固吹白还在猎场没有回来吧。
他从固吹白的衣柜里随手拿了件浅碧色的袍子换上,又回了自己房里。
薛岚看了一眼他的衣服,鼻子嗅了嗅,说道:“固吹白这熏的什么香,这么浓。“
黎暮辞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说道:“没大没小,固吹白也是你叫的吗,你应该叫他老师。“
薛岚嗷一声摸着脑袋,黎妄言笑看着他们俩打闹。
回了行宫的人,御膳房会送上晚膳,薛岚和黎家兄弟一起用过晚膳便回了自己寝宫。
黎暮辞坐在床边,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黎妄言道:“爹还没回来,可能是被陛下留在猎场那里喝酒了,我去找找他,你先睡吧。“
黎老夫人和黎夫人都早已回行宫各自就寝了。
黎暮辞站起身,说道:“哥,我和你一起去吧,我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他们俩骑上马刚要走,薛岚跑出来喊道:“等等,带上我,我哥也没回来,我要去找找他。“
三人又回到猎场,果然见王帐前皇帝与黎大将军正把酒言欢,固吹白坐在他们二人身边陪着,见他们形色匆匆地跑过来,皇帝笑眯眯地问道:“怎么了?岚儿怎么一脸慌慌张张的?“
薛岚噎住,犹豫不决,该不该把薛御不见了的事告诉父皇,黎暮辞见状赶紧说道:“没事,我们见父亲没有回行宫,过来瞧瞧。“
他这话说的随意,一点也没有面对皇帝时该有的拘谨和害怕,皇帝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同黎骁道:“爱卿,这便是你家的小公子暮辞吗?多大了呀?“
黎骁连忙起身,恭敬地应道:“回禀陛下,这是犬子暮辞,今年快十五了。“
黎暮辞这才赶紧行礼,规规矩矩地低垂着头不敢出声。
皇帝笑道:“那和岚儿差不多年纪,小公子长得真俊俏,有婚配了吗?“
黎骁说道:“犬子还小,尚未婚配。“
皇帝点点头,想了想说道:“啊呀,朕也有几个孩子尚未婚配呢,你们家暮辞长得那么好看,要是能给朕当儿婿倒也是一件美事。“
黎骁心中一紧,低头说道:“小儿顽劣,哪里配得上陛下的皇子公主们。“
皇帝温和地盯着垂头不语的黎暮辞,笑言:“令郎灿若明珠,艳若海棠,这般天人之姿,实不该落入凡间,应该放在宫里好好温养才是。“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黎骁脸色阴沉,黎妄言双手握拳,薛岚更是差点就一句脏话骂出口,黎暮辞有一种被阴暗毒蛇盯上的不舒服感。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过了一会儿,固吹白叹了口气,端起手边的酒杯,冷冷道:“陛下不是正和我们行酒令吗,轮到你了,说不出来可是要罚酒的。“
皇帝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回过神,不再盯着黎暮辞,而是握住固吹白端酒的手,笑道:“忘了在行酒令,该罚该罚。“说着,便就着固吹白的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黎骁趁机说道:“你们几个,坐那边去吃烤肉吧,今日五皇子殿下猎了一头羚羊,一头麋鹿,快去尝尝。“
说完,便带上笑容,转头去和皇帝继续喝酒吃肉了。
黎妄言带着黎暮辞和薛岚走到烤着肉的篝火前,薛岚看了一圈,没发现薛御的身影,将自己灵犀宫里一直伺候的小太监悄悄叫过来,问道:“我哥呢?“
小太监回道:“进了林子后不久,奴才就和十六殿下走散了,后来遇上五皇子他们才跟着一起回了营地,殿下至今还没回来,不知是不是在哪里迷路了。“
薛岚一听就急了,这岐山占地广大,虽说是皇家围场,但是林子山谷里到处都是毒虫猛兽,万一他哥遇上个打不过的猛兽该怎么办呀。
他正急得团团转,黎暮辞已经想也不想,翻身骑上马就朝林子里飞驰而去。
薛岚傻眼了,什么情况?小辞怎么比他还急啊。
黎妄言也骑上马,拉着薛岚坐到自己身前,一起追去了林子里。
黎暮辞耳边响着小太监说的话,根据他指的大概方向一路寻去,终于在林子深处的一处山谷,看见了一个身影。
他飞身下马,来不及多想,扑到薛御面前,只见地上躺着几截毒蛇的尸体,已经被薛御用箭矢划开了肚皮没了气息,薛御斜靠在一块岩石上,闭着眼睛喘气。
黎暮辞看见他手背上有一个被蛇咬过的伤口,一条紫黑色的细线随着那处伤口蔓延至手腕上,他没有犹豫,伏在薛御身上,低头将嘴凑到伤口上,用力吮吸起来。
得把毒素吸出来,不然等黑线游走至心脏,那就没救了。
沾了蛇毒的黑血又臭又猩,黎暮辞忍着恶心的味道,努力替薛御吸毒,恍惚间薛御似乎醒了过来,正愣愣地看着他,黎暮辞轻声道:“没事的,我把毒素都吸出来了,会没事的,别怕!“
薛御闭上眼,晕了过去。
黎暮辞看着他的面容,眼角的泪痣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微光,他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摸着那颗泪痣,听人说眼角有泪痣的人特别爱哭,前世欠了别人眼泪,今生来还,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像薛御这样刚强的人,也会哭吗……
十二岁那年,薛御从天而降,落在他的马上抱住他的那一刻,黎暮辞觉得仿佛有一股汹涌的巨浪向他席卷而来,从此便在海中沉浮飘荡,一颗心无所归依,无处安放,不知如何是好。
黎暮辞想起方才皇帝说要将他婚配给他的皇子,心中悄悄生出一丝窃喜,如果有可能的话……
他闭上眼,陷入黑暗。
五花蛇的毒一如八年前那么痛,痛得他全身颤抖,手腕麻木。
他是不是命中犯蛇,怎么总是在中蛇毒呢。
黎暮辞从昏沉的睡梦中转醒,头顶是陌生的双龙戏珠床幔,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上酸软无力,手臂也好像被重重布料包裹着,动弹不得。
他稍微转动一下脑袋,看见靠在他床边的薛御,这个人闭着眼,一如当年昏倒在岐山的山谷中那样安然无害,眼角的泪痣在微弱的烛光下叫人看不分明。
黎暮辞收回目光,望着床顶。
八年的时光已逝,很多人已经不在了,如今的他心境竟如耄耋老者般枯寂干涸,了无生趣,救下薛景延的那一刻,他竟有种解脱的快感,如果就此一睡不起,或许就不用面对那些物是人非的不堪流年。
但是他依然活了下来,依然还是被薛御困住的囚徒。
察觉到他的气息变化,薛御从浅眠中惊醒,发现黎暮辞已经醒了,心中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