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边不远是一道向下修的长石梯,从石梯下去可以到江边浅滩上。荀峻临叼着一根烟上来,看见他开口招呼,原皛看见他烦,头立刻扭回去。
上来的并不止荀峻临一人。鞋子踩着沙硕发出的脚步声杂乱,原皛无法忽视,便再转过身向楼梯下看到底还有哪些人。他就看见了他从未喊过表哥的那位表哥,秦帛昕,其余的大半也都是熟面孔,全是私下总一起鬼混的。
说起来,原皛身边认识的狐朋狗友几乎都略大他几岁,像是他们上一代约好了在他爸妈生他前一起要了孩子。在这一圈人中,不像原皛在学校,他上小学开始就上的是公立学校,这也是他哥哥的意见,周围与他同龄的同学们基本不知道他家里究竟是怎样的背景,虽然看得出他的特别,但也以普通同学来相处。在学校同学的眼里,原皛完全可以代表他自己,而在这些人的眼中,他作为他自己的个体独立性就消亡了,他的身份是宣淙明的儿子,是宣钰的弟弟。
他父亲与他哥哥的光辉从他出生起就照耀在他身上,他几乎没怎么吃过苦,也不缺少关爱,所以无论是哪一种身份,代表他自己,或是作为谁的从属关系,他都相当接受,也没什么不好接受的,他不在意别人眼里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生来就没有义务非要在意谁,何况站在这里的谁不和他同样。
几个人进了礼堂,几个人留在这里,还有几个根本不是来参加葬礼的,穿着短袖和裤衩,说他们是从江对岸开快艇过来的。此时不是晚上,如果降下夜幕,从这里应该就能看到对岸亮起的灿烂炫目的彩灯,一头是灯红酒绿,一头在举行葬礼。
原皛并不为覃铎的死而伤感,他的感情仍然基于他的独立个体,一个与他不多相干的人的死触动不了他,何况这个人的母亲快要与他父亲成为法定上的夫妻关系,他憎恨这一点,所以连仅有的一点出于对生命的尊重也被他一并蔑视了。
秦帛昕与另几人和他讲开快艇,他就立刻觉得开快艇也很有意思,他们的快艇停在几十米远处的江边,又是夏季,比是比不了大海,但这点娱乐也足够消遣。
他即刻就要脱掉鞋子挽起裤腿和别人一起玩去,他相信他哥哥是不会介意他中途跑掉的,至于让他来参加葬礼其实是他父亲的意图这一点,他早就忽略了。
礼堂矗立在江岸岩壁之上,正下方是一片江石,最高处有两人多高,只是经年流水冲刷,早已破碎嶙峋,倒是方便攀爬。从石梯下来,最下一阶台阶用一根铁链串着两端挂着一块小铁牌,喷漆的字迹已经看不清,大概意思应该就是告诉人不要从这里走,如果涨潮这一处就会被淹了。江滩沙硕粗粝,且掺和着许多碎石,原皛只把外套随手给了谁拿着,并没有脱鞋,两手并用着跟人攀爬上江石,再从江石上翻去一边的浅滩。
这里没有码头,也没有可以拴绳固定的地方,四人座的白色休闲快艇已经顺水漂远了一定距离,他们当中一个女孩将上衣一脱,迅速下水后很矫健地向快艇游了过去,随后一个穿着短袖裤衩的男孩也跟着游了过去。
原皛脱了鞋也要下水,秦帛昕拉住他道:“不不,你一会儿真不回去了?这游过去衣服全湿了。”
“无所谓啊。”原皛说,他已经向浅水里走了几步,裤管已经泡进水里。远处那先过去的两人已经爬上快艇向他们这一边开来。
远处喊:“你们游到那块大石头上,我们过来接!”
原皛听到,便一点不迟疑地下了水,秦帛昕不来,他们中另一个男孩和原皛一起去了。原皛的西裤是定制的,好在没有皮带面料轻薄,下水不会太影响,只是游起来会有点不舒服。他爬上石头,没有被水浪扑湿的地方晒得炙热,和他一起来的男孩站上去就像是要跳起舞来,原皛又跳下水,带着使坏意味地朝向人泼水,不泼人脚底,专使劲泼人上身。
那人笑着骂他,随后也跳下水去泼他。快艇过来,他们也爬上去,原皛坐在前排,扶着玻璃罩向岸上的秦帛昕喊:“你要回去的话,跟我哥说一声我玩儿去了!我手机在车上!”
快艇很快开到江中央,坐在后排的那个女孩往胳膊上戴了两个充气手圈,从艇上跳下水,女孩肤色健康,穿着亮黄色的泳装,看上去也就是上大学的年龄。快艇停了下来,女孩游到开快艇的男孩那一侧,她两手搭上船沿,像条美人鱼似的,她朝她男友索吻,她男友便很快吻了下来。
原皛对这种事总是怀着点好奇,更由于他接连两天早上出了那档事儿,青春期这颗躁动难安的心根本不可平息,他歪过身子睁大眼睛去瞧那两人到底如何接吻。坐在他身后的男孩连着喂了几声,似是对这三人都有些意见,也无可奈何。
唇齿间的纠缠似乎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嘴唇就好像两块软弹的肉,咬来舔去相互追逐,又因为这是你喜欢的人身上的两块肉,所以就变得格外香甜好亲。原皛看得入神,脑海里却又想起宣钰的嘴唇,宣钰的嘴唇也是柔软的,冬天天气干燥时还会涂唇膏,他没用嘴尝过,但宣钰也亲过他的脸,他的额头。
现在回想起来只剩天上云朵一般的旖旎和距离。他将手放进江水中,流动的水带来微微的阻力,他仰躺在座椅上,太阳晒在他身上,他微眯起眼,心中升起一个非常不可思议又罪大恶极的念头。
礼堂。葬礼从早上开始,过了大半天的流程,已经到了最后的出殡仪式。灵车已经停在礼堂门口,众人正在向遗体做最后的告别。秦帛昕从石梯上来时,就看到宣钰、荀峻临还有自己妈妈宣釉青站在门口说话。
这姑侄俩站在一起相当养眼。宣钰的个子更是高挑,此时背着手,头微微歪着和人说话。他们家里亲戚众多,表的堂的兄弟姊妹也多,宣钰是出了名的人美脾气好,小一些的弟弟妹妹们都喜欢宣钰,宣钰又是好会当哥哥的一个人,或者说,即便是寻常家庭为父为母的人都不一定能做得比他更好。
家里人谈起他们态度各不相同,不过因为他们是关系不糟的亲戚,宣钰和他妈妈关系尤其好。他今年刚毕业不久,还在玩玩过的心态,却也已经被自己父亲扔进公司学习做事,他听他妈妈说起近来的事,也知道宣钰现在在宣氏已经掌握了一部分话语权,老太太偏向他,这就代表董事会里有人支持他。这肯定是他大舅舅宣淙明不愿意看到的,家里人或多或少会知道一些,他们父子关系并不太好,外人就未必清楚。不可否认,宣钰确实拥有得天独厚的一切,连对未来的意愿也如一条笔直的通向最盛大最理想之处的康庄大道,就像奚艾莲期待的那样,就像所有人想象的那样。
而原皛呢,他和宣钰好不一样,他在宣钰的纵容下几乎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他叫所有人都对他失望了,他满足不了任何的期待,他在这个家没有一点儿用处,但,同样不可否认,他是这个家过得最幸福的人。
“妈,表哥,峻临。”秦帛昕走过去就喊了他们。
荀峻临看了他一眼,笑着问:“怎么?你一个人回来?”
秦帛昕也顺便说了:“原皛跟赵煦他们上江上玩去了。”又特意跟宣钰说:“他直接下水了,衣服全湿了。”
一旁听着的宣釉青露出个半笑半惊的神色:“一会儿怎么办?车马上开走了,这回皛皛得去吧,好歹人前要给个面子,不能叫你爸太难看。”
宣钰波澜不惊,点了下头,说:“姑姑,那拜托你和爸爸说一声我们等最后走。”他转身准备回大厅找助理拿手机,走了几步又回头,还是加了一句:“如果等不及了你们就先过去吧。”
宣釉青微笑说:“你爸爸肯定要发脾气。”
宣钰笑了下,也是有点无奈,说:“他可从来不怕爸爸发脾气。”
快艇过江要不了十分钟,他们中途玩了一阵却还是很快到了对岸。对岸有新修的码头,一家现代风临江酒吧漆着白色的屋顶显眼地立在码头一侧。酒吧晚上才营业,现在里面只坐着几个赵煦的朋友,隔着透明玻璃,赵煦牵着女友喊人出来,里面立刻有人出来招待。一个穿着黑色短袖的男人推着一推车冰块和酒到门口的凉棚下,几张小桌由几人拼起来,又是新一轮的消遣。
原皛躺在对着江面的沙滩椅上,手里拿着一杯奶白色但很显然不是牛奶的鸡尾酒,喝起来有点米酒的酸甜,但又带些果味。裤管被他挽到膝上,衬衣没有脱,他原本就穿得松松散散,现在湿得透彻,脱不脱都没有差别了,太阳晒着他,他干脆就像一张饼一样摊开。
他可以看到江对岸的礼堂,抬起脚,礼堂就只有他两个脚趾头那么大。他无聊得又想回去找他哥了。他像喝水一样咕嘟咕嘟将手里一杯喝完,随手将玻璃杯放到旁边的地上就闭上眼。没闭一会儿,额头上忽感一阵凉意,他眯着睁开一只眼,眼前一片带着水雾的蓝——一只圆杯装着的蓝色酒液被人举在他的头顶。
他抬手接过,黑色短袖的男人坐在了他旁边的椅子上,男人腰上还系着一条短围裙,是一直在调酒的那个人。
原皛尝了一口,一股又甜又咸又苦又辣的怪味一起蹿上舌尖,咽下后嘴里却有些回甘和留香。
“怎么样?”年轻男人笑着问。
原皛一时皱着眉不说话。他看向坐在他侧边的男人,他从来没有避开别人目光的习惯,别人敢直勾勾看着他,他就敢直勾勾看回去。
男人又说:“这杯叫假海。”
“……因为在江边所以就叫这个?”原皛对这些文艺腔调不甚在意,他又尝了两口,这杯度数明显比前一杯高,他舌头尝得出来,但也没有很快上头,他又说:“为什么不调一杯深绿色的叫真江呢?”
男人笑了几声,说:“你的想法挺好,可以作为今晚特调上酒单。”
原皛现在怪无聊的,索性跟人聊起来:“这儿是你的?”
男人说:“不是,老板是赵煦,我只是他雇来打工的。”
“哦。”杯子里三分之二是冰球,酒再喝几口就没了,原皛喝酒速度很快,他几口闷完,才发现玻璃杯里的冰球有些不一样,透明的冰球中间有一块圆形的深蓝色。
男人又开口:“其实这杯酒还有一个名字叫情人之眼,你喝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如果在光下看,可以更明显地看见一只蓝眼睛。”
“……”原皛显得很没有情趣,他用手掌托着这只又圆又矮的玻璃杯,很无所谓地说:“谁的眼睛这么圆,看也只能看到一颗眼珠吧。”
男人又笑出声,他伸手拿过原皛手里的空杯,站起来,低头看着枕着胳膊躺在椅子上的原皛,只觉得这个男孩子身上自在快活的气息很招人喜欢,他说:“你的眼睛就挺圆的,很可爱,还要来一杯吗?”
“那我不想再来一杯这个了,别的可以。”原皛说。
两杯鸡尾酒下肚,他还尚且清醒,酒量这个东西真说不准,他只记得自己从没喝醉过。没等多久,男人又端过来一杯奶绿色的,杯沿上放了一小块蜜瓜。
还没喝到嘴里已经闻到一阵水果甜味,不等男人主动说,原皛边喝一口边问:“这又有什么名字?”
男人还是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说:“这杯的名字非常朴素,叫甜蜜一吻。”
原皛看到那块蜜瓜,勉强接受了朴素的说法。只是因为这个名字,他不免又回想起之前在江上那对男女的热吻,随之而来,他的罪大恶极的念头,就是他想要亲密的湿热的这样亲吻他的哥哥,他以前从没想过那样一个情景,如果他轻轻捧住他哥哥的脸,他的舌头探进他哥哥的嘴巴,热情又缠绵的吮吻是否会让哥哥那张美好的脸染上情动般的红晕,那双漆黑温柔的眼睛又是否会为他陷入迷离的热海……
这个念头光是想想就好像已经犯下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只是想想,他甚至没有万分之一的勇气去真做。到上午为止还被他总结为生理问题不能连坐思想问题,现在思想也出了问题,他只能找补为他只是想想那个情景,脑袋里想到不代表他真的会做,他从今往后会约束自己的行为,他可不是那种想一出就是一出的人,欲望是罪,他对哥哥的爱是有信仰的。
他双手捧着杯子,一杯饮尽时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用牙轻轻咬着杯沿。他放下杯子,表情却变得很失落。偏过头,他立刻就看到一双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一个频频向他示好的男人。他将杯子塞回对方手里,接着就直白坦然又带着一丝礼貌地向人询问:“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对方显然被他问愣了一瞬,说:“……这么直接?”
“抱歉。那你亲我一下呢?”原皛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侧脸,他好想回顾一下那种感觉,所以显得有些急切,好抱歉,但,求你陪我玩玩吧。对方又好像被他当成了玩具店的店员,他看着最高的柜台上摆放的最精美的玩具,他指着它和人说,我没有钱买下它,但求你把它拿下来给我看一看吧,就看一看。
他保持着他的恳求姿态,看着对方眼神中一点点松动的迹象。
——“希哥!别被那小子骗了!他坏得很!”
躺椅后哄闹的一片中,好几人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们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立刻就揭原皛的短。原皛也不怕他们说什么,打断了,他一下从刚才的情绪里暂时脱身,也没有再继续的意愿,他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再次道歉:“抱歉哦,他们没有说假话。”
他重新躺回椅子上,转过身,再不对着人家。
这时赵煦举着手机在一头喊:“原皛!你哥电话打我这儿来了!”
原皛一听,又一骨碌爬起来跑去接电话。
宣钰此时似乎在开车或者在路边,原皛听见那头的背景音。宣钰确实在开车,他连着蓝牙,说:“我过来接你,你就先待在赵煦那儿。”
“哥……”他听见宣钰的声音心情又开始起伏不定,他感觉他神经都有点错乱,他说:“我刚刚好想你。”
宣钰的声音从屏幕另一头传来,说实话,他不喜欢这样,他想直接让宣钰贴在他耳边说话。
“又怎么了?你心灵感应我,知道我在找你啊?”
“哥,对不起,我错了。”
“我又没有要怪你。我们晚上回家吃饭吧,反正那边赶肯定是赶不上了。”
“哥,我真的好爱你。”